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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路牛的故事

烧焦的军号

鬼子扫荡后村里只剩一头被炸烂半张脸的老黄牛。它每天拖着露出肋骨的残躯在废墟里寻找着什么。直到半夜有人听见它在无人坟场发出凄厉叫声——面前竟整齐排列着三百具八路军遗骸，每具尸首都曾被牛车运送过。

赵庄死了。

半个月前的那场大扫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这片土地上，把生机、人烟、连同那点鸡鸣狗吠的活气，全都烙成了焦黑的死寂。空气里至今还浮动着那股混杂的气味——火烧过木梁的呛人烟味儿，泥土被翻搅起来的腥气，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村口那棵老槐树，半边枝桠被炮火燎得漆黑，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树下，原本是几户人家聚居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碎砖烂瓦间，偶尔能看到一两只没被完全焚毁的破瓦罐，或是一件染着暗褐色污迹的小袄子。

就在这片死一样的寂静里，一个庞大的身影在缓慢地缓慢地移动。

那是八路牛。

它还活着，但这“活着”本身，就像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刑罚。它的左半张脸几乎没了，那是一次近距离手榴弹爆炸的“馈赠”。原本该是眼睛和颧骨的地方，现在是一个狰狞可怖、糊满了黑红色痂块的凹陷，几片白色的碎骨碴子从边缘支棱出来。一只完好的右眼，浑浊得像蒙了灰的玻璃珠子，嵌在同样布满伤痕的脸上，没有任何光彩，只是固执地、一下一下眨动着。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它的左侧身躯，从肩胛往后，皮毛连带一大块肌肉块肌肉都被掀掉了，裸露着好几根白森森的肋骨，像某种丑陋的栅栏，突兀地支在那里。每一次呼吸，那些骨头的末端都随着胸腔的起伏微微颤动，看得人心头发紧。伤口根本没有愈合的可能，脓血和黄色的组织液不断地渗出来，出来，吸引着一团团挥之不去的绿头苍蝇，嗡嗡营营，像是为死亡唱着的赞歌。

它就拖着这样一副残躯，四条腿如同钉进了地里，每一步都挪动得极其艰难，却又异常执着。蹄子踏过焦土和瓦砾，发出沉闷而又黏腻的声响。它低垂着头垂着头，那颗硕大的、伤痕累累的脑袋几乎要碰到地面，完好的右鼻孔时不时抽动一下，在废墟间仔细地嗅闻着。

它在找东西。

从这片倒塌的灶台，到那堆烧成炭的木家具；从一口被砸裂了底的水缸旁，到半截残留着“保家卫”三个字的土墙根下……下……它来回地、不知疲倦地寻找着。有时，它会用鼻子轻轻拱开一块碎砖，停留片刻，又失望地移开。有时，它会对着某块沾染了特殊气味——或许是曾经熟悉的某个人留下的汗味，或许是一点点盐巴的味道——的地面，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哞”声，那声音嘶哑破裂，含混不清，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哀叹。

村子里并非彻底没人了。山崖下的石洞里，还藏着几个侥幸活下来的老弱妇孺。柱子的奶奶就是其中一个。柱子，那个总爱偷偷爬上牛背，搂着八路牛脖子说悄悄话的十岁男孩，没能逃出来。

柱子的奶奶有时候会摸回村子，想从那已成灰烬的家里扒拉出点什么。她看见过八路牛好几次。第一次见时，老太太吓得差点背过气去，以为撞见了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怪物。后来认出来了，心就像被刀子剜了一样疼。

“别找啦……傻牛……”老太太远远地看着那头在废墟里艰难跋涉的身影，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淌，“都没啦……柱子他爹，柱子……都没啦……”

八路牛似乎听见了声音，停顿了一下，那只独眼茫然地转向老人的方向，但很快又扭回头，继续它的搜寻。它不理解“没啦”是什么意思，它的世界里，只有寻找的本能。

也有人动了念头。这么重的伤，活着也是受罪，不如给它个痛快，或许还能得些肉……但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旁人低声喝止了。

“不想活了？这是八路牛！”

“它给独立团拉过大炮，运过粮食！李团长拍团长拍过它的脖子，夸它是‘功臣’！”

“你动它试试？良心让狗吃了？”

“功臣”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最后的一点敬畏，让那些隐秘的心思缩了回去。人们只能看着它，看着这头游荡在废墟上的活纪念碑，日复一日地进行它那绝望的寻觅。

关于八路牛的来历，村里的老人们还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它不是赵庄土生土长的牛，是三年前的一个雨夜，跟着一支路过休整的八路军队伍来的。当时它还年轻，虽然也瘦，但骨架高大，一身黄毛油光水滑，蹄子叩在青石板上铿铿作响，一双牛眼炯炯有神。带队的干部找到当时的村长，说这牛是他们在一次伏击战中从伪军手里缴获的，性子烈，但力气极大，能拉动别的牛拉不动的重车。队伍要继续转移，带着不方便，希望乡亲们能给口草料，先养着，也算给咱部队留个能驮能拉的脚力。

村长二话没说就应下了。赵庄是这一带有名的“堡垒村”，家家户户都跟八路军连着心。于是，这头牛就在赵庄住了下来。因为它属于八路军，大伙儿便都叫它“八路牛”。

八路牛通人性。它似乎明白自己的身份，干活从不惜力。春耕秋收，它拉着犁铧走在最前头，深深的犁沟翻起肥沃的泥浪；送公粮、运物资，沉重的轭套压在肩上，它埋着头，四蹄蹬地，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孩子们喜欢它，因为它温顺，怎么闹都不急眼。柱子最爱它，常常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烤红薯掰一半，塞进它嘴里。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