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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龟与乌鸦的故事

慢赏人间

小乌鸦总嘲笑我爬得慢。

直到那天它被猎网缠住，其他鸟儿惊飞四散。

而我花了一整夜咬断绳索。

获救后它问：“为什么救我？我曾那样对你。”

我慢慢缩回壳里：“你们飞的太快...来不及看清彼此。”

露珠还挂在草叶尖上，林子里浮着一层淡金色的晨光。我刚把脑袋从温暖的壳里探出来一半，凉丝丝的空气蹭过鼻尖，就听见头顶那破锣嗓子又响了起来。

“哟！瞧瞧这是谁啊？咱们的‘移动小山’终于睡醒啦？”一根黑得发亮的羽毛打着旋儿飘下来，差点落在我眼皮上。小乌鸦扑棱着翅膀，悬停在我正前方，那双贼溜溜的眼睛里全是戏谑，“我说老兄，照您这速度，从家门口爬到那条小溪边喝口水，是不是得天黑才能到？然后再爬回来，嘿，直接又该吃明天早上的露水了！”

它学着我伸脖子的动作，脖子一抽一抽，极其夸张，然后自己先憋不住，“嘎——嘎——”地大笑起来，声音刺耳得很耳得很。

我没理它，只是把剩下的那只前脚也稳稳当当地踏在身前微湿的泥土上泥土上。泥土被夜露浸润得恰到好处，带着点弹性，承托着我的重量。动作嘛，自然是慢的。这是我们龟族刻在骨子里的韵律，急不来。

“喂！跟你说话呢！哑巴啦？”小乌鸦见我不接茬，似乎有些无趣，降落在一旁的矮树枝上，压得枝条微微一弯。它用喙梳理了一下胸前稍微凌乱的黑羽，继续它的每日功课，“我说，你这慢吞吞的活法有什么劲儿？你看？你看我们，翅膀一展，想去哪儿嗖一下就去了！蓝天、白云、远处山巅的积雪，哪样是你这辈子能看真切的？”

它说得起劲，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背壳上了。这些话，翻来覆去，从我记事起，它几乎每天都要变着花样说几遍。林子里的动物们私下都说，小乌鸦把这当成了清晨提神的娱乐。

我继续我的路程。目标是前方五十步开外的一丛鲜嫩多汁的菌子。路径我很熟悉，需要绕过那块总是长满青苔的圆石，避开蚂蚁们繁忙的运输线，再从老橡树裸露在地表的那条粗壮根须旁挤过去。

一步，踏实了，再下一步。

风吹过林梢，带来远处野蔷薇的淡香，还有土壤深处蚯蚓翻身的轻微震动。一只色彩斑斓的瓢虫在我前方的草茎上缓慢攀爬，我们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这些细微处的生动，是飞在天上来去如风的小乌鸦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我们的世界，维度不同。

有时候，实在被它吵嚷得烦了，我会把整个脑袋和四肢都缩回坚硬的壳里。那是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绝对安静的小世界。外面小乌鸦气急败坏的啄击声和叫骂声变得沉闷而遥远，像是另一个星球传来的噪音。我在黑暗里听着自己悠长平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等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我才再次缓缓探出头，迎接通常已是日上三竿的阳光，或者淅淅沥沥洒下来的小雨。慢有慢的好处，至少能避开许多无谓的纷扰。

日子就在这种单调的重复中过去。春末夏初，林间的气息变得愈发馥郁饱满。这天午后，我正趴在一小块阳光斑驳的空地上打盹，享受着甲壳被晒得暖烘烘的惬意。忽然，一阵异常急促、慌乱的鸣乱的鸣叫声由远及近。

是鸟群。不只是常见的麻雀、山雀，连平日里沉稳的黄莺和喜鹊也都夹杂其中，它们，它们扑闪着翅膀，神色仓皇，像是背后有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在追赶。

“快跑啊！”

“那边！往西边飞！”

零星的呼喊碎片落入我的耳朵。我努力伸长脖子，朝骚动传来的方向望去。密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扰动了原本和谐的宁静。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带着惊恐哭腔的声音尖锐地划破了空气：“救命！谁来……谁来帮帮我帮帮我！！放开我！！”

是小乌鸦！

我的心口莫名地一紧。那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嚣张和轻快，只剩下被扼住喉咙般的绝望挣扎。

天空中的鸟儿们飞得更快了，没有一个停留，甚至没有谁朝声音的来源多看一眼。灾难面前，速度带来的首先是自保的本能。

我几乎没有迟疑——以我一贯的标准来看，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迅速”——调转了方向，朝着那片平日里绝不会主动靠近的、林木更加茂密的区域挪动过去。

每一步都比往常更加沉重。

拨开最后一片遮挡视线的宽大蕨类叶片，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窒住了。一张用粗糙麻绳编织的大网，张牙舞爪地悬挂在两棵小树之间，网眼纠缠，像一个邪恶的蜘蛛布下的陷阱。小乌鸦就被困在里面，它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油亮光滑的黑羽，此刻被绳子死死缠住，凌乱不堪。它越是拼命扑腾、撕扯，那些绳子就勒得越紧，深深陷入皮肉，甚至有细小的黑色绒毛混着血珠，随着它的挣扎簌簌落下。它的眼神涣散，充满了血丝，喙张得大大的，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濒临窒息般的喘气声。

周围空荡荡的。除了几只远远落在高枝上的同类，它们焦躁地跳来跳去，发出不安的“嘎嘎”声，却没有一只敢真正靠近。那张网，以及网上残留的人类气味，让所有生灵望而生畏。

小乌鸦看到了我。那一刻，它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极微弱的、或许是本能的希望之光，但随即，那光芒就熄灭了，被更深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嘲讽的苦涩取代。它不再看我，只是更用力地、徒劳地用喙去啄那些坚韧的绳索。

我明白它的意思。像我这样慢腾腾的家伙，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