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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山子传》原文及译文

《方山子传》作于北宋元丰四年（1081年），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期间的散文代表作。方山子本名陈慥，字季常，是苏轼的同乡旧友，出身功勋世家却隐居山林。当时苏轼谪居黄州，心境抑郁，在岐亭偶遇隐居于此的陈慥，目睹其安贫乐道的生活状态，感慨之余写下此文。文章以“今昔对比”为核心笔法，既刻画了陈慥从游侠、士人到隐士的人生转变，也暗含苏轼对自身仕途失意的反思，与《记承天寺夜游》中“闲人之叹”的心境一脉相承。

原文：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象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

——宋?苏轼《方山子传》

注释：

光、黄：指宋代光州（今河南潢川）与黄州（今湖北黄冈），两地相邻，多山林，为当时隐士隐居之地。

朱家、郭解：西汉著名游侠，以轻生重义、扶危济困著称，陈慥少时仰慕其侠义行径。

闾里：乡里、民间，“闾”为古代户籍管理的基层单位，代指乡邻。

宗：推崇、尊崇，此处指乡里游侠都以陈慥为榜样。

折节：改变往日志向与行为，此处指陈慥从游侠转向求学仕进。

不遇：未得朝廷赏识任用，指仕途失意，与苏轼此时境遇相似。

方山冠：古代乐师、术士所戴的方形高帽，因陈慥所戴帽子形似古方山冠，故得“方山子”之名。

谪居：因获罪被贬谪居住，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此处即指此事。

矍然：惊讶、错愕的样子，精准刻画陈慥偶遇旧友时的神情。

环堵萧然：形容居室简陋，四壁空空，“堵”指墙壁，“萧然”表冷清简朴，与后文“自得之意”形成对比。

使酒：酗酒任性，“使”为放纵之意，体现陈慥年少时的豪侠性情。

怒马：奋马扬鞭，“怒”形容马疾驰的状态，凸显其骑射技艺高超。

勋阀：功勋世家，陈慥祖父陈希亮为北宋名臣，家族有世袭功勋。

阳狂垢污：假装癫狂、衣衫污秽，“阳”通“佯”，指隐士故意隐匿行迹的行为。

傥：同“倘”，或许、可能，表推测语气，暗含对陈慥隐士生活的好奇。

译文：

方山子，是光州、黄州一带的隐士。他年轻时仰慕朱家、郭解的为人，乡里的游侠都推崇他。年岁稍长后，他改变志向专心读书，想凭借学识在当世施展抱负，却始终未能得到赏识任用。晚年就隐居在光州、黄州之间的岐亭。他住茅草屋，吃素食，不与外界往来；放弃车马，毁掉士人的衣帽，徒步在山中穿行，没人认识他。人们见他戴的帽子方形高耸，便说：“这难道不是古代方山冠遗留的样式吗？”因此称他为方山子。

我被贬谪到黄州居住，路过岐亭时，正巧遇见他。我说：“哎呀！这是我的老朋友陈慥季常啊，怎么会在这里呢？”方山子也很惊讶，问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把被贬的缘由告诉他，他低头不回应，继而仰头大笑，邀请我到他家住宿。他家四壁空空，简陋冷清，可他的妻子儿女、奴仆却都露出怡然自得的神情。

我对此深感惊异。回想起方山子年轻时，酗酒任性，喜好舞剑，花钱如粪土。十九年前，我在岐山见到他，他带着两名骑马的随从，身藏两箭，在西山游猎。前方有喜鹊飞起，他让随从追赶射箭，没能射中；方山子奋马独自冲出，一箭就射中了喜鹊。他还在马上和我谈论用兵之道与古今成败，自称是一代豪杰。如今才过了多久啊，他眉宇间仍透着精明强悍的神色，哪里像个隐居山中的人呢？

可方山子出身功勋世家，本应得到官职。倘若他投身官场，如今早已声名显赫了。他老家在洛阳，园林宅院宏伟华丽，与公侯之家相当；在河北有田地，每年能收获上千匹丝帛，足以过上富足安乐的生活。可他都放弃了，独自来到这荒僻山中，这难道不是因为领悟了人生真谛才如此的吗？

我听说光州、黄州一带有很多奇人异士，常常假装癫狂、衣衫污秽，难以见到他们。方山子或许见过这些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