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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履行的合同

在城市中心那栋玻璃幕墙写字楼的第23层，李建国的手指在泛黄的合同文本上划出深深的折痕。这份五年前签订的设备采购协议，如今像一枚生锈的图钉，死死钉在他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窗外的梧桐叶已经换了五茬，而合同里承诺的生产线升级，至今仍是财务部报表上一笔沉睡的应付款项。

一、墨迹未干时的温度

2018年深秋的签约仪式上，王总的钢笔在最后一页留下的墨团还泛着水光。这位南方供应商代表拍着胸脯保证，首批精密仪器将在次年三月抵达厂区。李建国记得那天会议室的空调坏了，四十度的热气里，双方代表的衬衫后背都洇出深色云团，却不妨碍他们在香槟塔前碰杯时眼里的光。合同第3.2条款用加粗宋体写着：乙方需在收到30%预付款后180日内完成全部设备安装调试，此刻这行字正被午后阳光晒得发烫。

财务总监张姐当时反复核对的银行水单，如今躺在档案室最底层的铁皮柜里。那笔870万的预付款项汇出时，恰逢公司季度财报发布，董事会在决议纪要里特别标注：本年度战略投资重点项目。李建国办公室的保险柜里还锁着王总赠送的青瓷茶具，杯底合作共赢的刻字早已被茶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二、时间褶皱里的裂痕

2019年春节刚过，新冠疫情的消息像雪片般贴满厂区公告栏。王总从武汉打来的电话带着电流杂音，说仓库里的精密仪器被防疫物资征用了场地。李建国看着合同第7.1条不可抗力条款，第一次发现法律条文在现实面前如此苍白。三月的樱花没等来设备进场，却等来了武汉封城的新闻发布会。

那年雨季特别漫长，车间地面的返潮让老机床频频罢工。生产部的刘经理每天抱着维修单闯进办公室，鞋尖还沾着车间的机油。李建国在电话里跟王总吵过三次，对方总以物流中断搪塞，直到七月份才用顺丰寄来一箱口罩，附言写着共克时艰。合同第5.3条约定的违约金计算方式，在双方互相发送的律师函里逐渐失去了温度。

三、沉默成本的重量

法务部整理的证据链在文件夹里码放得整整齐齐，从往来邮件到物流查询记录，足有三公斤重。但当律师提出诉讼建议时，李建国却盯着窗外发呆——对方公司在去年财报里显示负债已经超过注册资本。这场官司就算胜诉，执行回来的可能只是一堆过时的设备零件。财务部最新的现金流预测表上，红色赤字像蔓延的藤蔓缠绕着每个数字。

去年秋天清理档案室时，实习生小赵翻出了那份设备安装图纸。蓝图上的线条依然清晰，标注着产能提升40%的预期效益。李建国突然想起签约那天，王总指着图纸说要带技术团队来做员工培训。现在培训室改成了核酸检测点，墙上还贴着保持一米间距的提示贴纸。

四、无法清算的账目

今年初的供应商评估会上，新上任的CEO要求各部门清理历史遗留项目。审计团队出具的报告显示，这笔烂尾合同已造成直接经济损失1200万元，间接损失无法估算。李建国在会议纪要上签字时，钢笔漏墨在责任人三个字上晕开墨团，像一滴凝固的血。

上周在行业峰会上偶遇王总，对方发福的脸上堆着客套的笑。交换名片时，李建国发现他的头衔已经换成了另一家公司的战略顾问。两人在茶歇区沉默地站着，落地窗外的霓虹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王总突然说：那批设备后来在长沙找到了，就是型号过时了。李建国想起自己电脑里存着的设备升级方案，最后修改日期停留在2020年4月17日。

五、在废墟上生长

车间角落的闲置区域正在改造，新上任的生产副总决定引进自动化机器人。招标会上，李建国坚持要在合同里加入分阶段验收条款，法务部同事笑他一朝被蛇咬。当新设备的机械臂第一次精准抓取零件时，操作工人的欢呼声让他想起五年前那个燥热的签约日。

清理旧文件时，他把那份泛黄的合同放进碎纸机。刀片运转的沙沙声里，他忽然想起王总说过的一句话：商业世界里没有永远的敌人。夕阳穿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栅栏状的光影，像极了合同文本里密密麻麻的条款。财务部送来的新合同草案上，不可抗力条款后面新增了五行补充说明，详细列举了疫情、自然灾害等七种具体情形。

晚风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来，吹动办公桌上的台历。明天又是新的工作日，李建国把青瓷茶杯里的残茶倒进垃圾桶，杯底合作共赢的刻字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楼下厂区传来下班铃声，混杂着远处工地打桩机的轰鸣，像一首正在重新谱写的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