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没签合同.docVIP

荒山没签合同

老根蹲在土坡上，望着眼前这片荒了二十年的山，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山风卷着碎石子打在他的胶鞋上，裤脚还沾着今早翻地时的泥块。这山是村里的，也是他的——至少在他心里是这样。

一、山尖上的玉米地

二零零三年开春，村支书蹲在祠堂门口的石磨上抽旱烟，说谁能把后坡的荒山头垦出来，地就归谁种。那时候的山光秃秃的，尽是拳头大的石头，连野草都长不旺。老根揣着半袋红薯干上了山，用柴刀砍出一条窄路，在石缝里刨出能埋下种子的土坑。妻子骂他傻，说这地连兔子都不拉屎，他只嘿嘿笑，往山尖上又搬了块挡路的石头。

头三年没收成。雨水顺着石缝流走，种下的玉米苗旱得叶子卷成了细条。老根从山脚下的溪涧挑水上山，扁担把肩膀压出紫红的血印。第四年夏天雨水足，玉米秆长到了齐腰高，风一吹，绿浪从山脚一直滚到山尖。秋收时，老根用竹筐把玉米背下山，筐绳勒进肉里，他却觉得比喝了蜜还甜。

那时候没人提合同的事。村里人都说老根实诚，让荒山野岭长出了粮食。村支书换届的时候，还拍着他的肩膀说：这山啊，就该你老根种。老根把这话记在心里，在山脚下盖了间土坯房，守着这片地过了一年又一年。他在地里种过玉米、红薯、花生，甚至在向阳的坡上栽了片苹果树。树结果那年，他特意摘了一篮最大的苹果给村支书送去，支书咬了一口，说：甜，真甜。

二、红漆标记

二零一八年秋天来得早，山尖上的枫叶红透的时候，村上来了群穿西装的人。他们拿着皮尺和图纸在山上转悠，用红漆在老根的苹果树干上画圈。老根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拿相机拍他的土坯房，气得手都抖了。

你们干啥？他把锄头往地上一顿，震起一片尘土。

年轻人转过身，手里的图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大爷，这山要开发旅游项目，县里批的。

开发？这是我的地！老根指着地里还没收割的花生，花生叶上还挂着晨露。

谁说是你的地？年轻人推了推眼镜，村里的集体土地，没合同吧？

老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想起这些年村里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当年拍着他肩膀说话的支书早就退休了。新支书开着小轿车来山上看他，车窗摇下来，递给他一根烟：老根叔，这山要搞漂流项目，县里给了补偿款，你搬下山吧。老根攥着那根没点燃的烟，烟盒被捏得变了形。

补偿款按每亩地八百块算，老根的二十亩地能拿一万六。可他在山上种了十五年，光苹果树就有三百多棵，每棵树都像他的孩子。他去找村会计查账，想看看当年的会议记录，会计翻了半天灰扑扑的账本，说：当年就口头说了句，没写字据。

红漆画的圈在苹果树干上格外刺眼。老根夜里睡不着，坐在土坯房门口望着山尖。月光洒在地里，照见他白天挖的排水沟，那是他怕雨季积水特意挖的。沟沿上还留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从山脚到山顶。

三、石缝里的合同

老根没搬。他把铺盖卷搬进了土坯房，白天照常下地干活，晚上就坐在门槛上守着。开发商的推土机开到山脚下时，他抱着树干不撒手，树皮上的红漆蹭了他一身。警察来了，说他妨碍施工，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纸。

那是他历年的纳税证明。从二零零七年开始，他每年都去镇上的税务所交农业税，虽然钱不多，但每张税票上都写着耕地面积二十亩。还有村里的电费单，他在山上拉了电线，给水泵通电浇地，单子上的地址写着后坡老根果园。最旧的一张纸是二零零五年的，村小学给的感谢信，说他捐了五十斤苹果给学生们，落款处盖着村委会的红章。

这些算不算证据？老根的声音沙哑，布满老茧的手捏着税票，指节泛白。戴眼镜的年轻人翻着那些纸，眉头越皱越紧。警察也没了主意，让他们先别动工，等村里和镇上商量。

那天晚上，老根把这些证据小心地收进铁盒子，放在枕头底下。他想起二零零三年春天，自己在山尖上埋下第一粒种子时，泥土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暖烘烘的。那时候他觉得，只要肯下力气，石头缝里也能长出庄稼。现在他才明白，有些东西，比石头还硬。

四、新叶

今年开春，镇上派人来调解。老根的地被划成了两部分，靠近山脚的十亩地给开发商搞漂流，山顶的十亩还归他种。补偿款加了五千块，说是苹果树的损失。老根没要那五千块，只让开发商把山脚下的路修宽点，能让拖拉机开上山。

推土机开走那天，老根站在山尖上的苹果树下，看着工人在山脚挖地基。风吹过树梢，新抽的嫩叶沙沙响。他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翻开新的一页，用铅笔写下：二零二三年三月，种玉米三亩，红薯两亩。本子的第一页，是二零零三年村支书说的那句话，他当年听了心里热乎，就一笔一划记了下来。

山脚下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是镇上送来的新化肥。老根把本子揣进怀里，扛起锄头往地里走。他的脚步有点慢了，背也驼了，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石缝里的土还是那么少，但他知道，只要埋下种子，就有长出庄稼的希望。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那片曾经光秃秃的荒山头，如今一半种着庄稼，一半正在盖房子。老根蹲下来，在新翻的泥土里埋下一粒玉米种，用手轻轻把土按实。风从山尖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