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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西安 陈仓 1.那一年，我有个名字叫二球 我是我们寨子里第二个出山的人，也就是第二个去过西安的人,那一年我好像才十六岁。 其实，我犯事的那一年夏天，还没有过十六岁生日。两个公安问，你多大了。我说，不知道多大了。他们说，如果没有满十六岁的话，我们就得把你放掉。我抢着说，我早就不止十六岁了，应该有十七八岁了吧？ 父亲急了，对着两个公安说，他是个傻子，其实他还不满十五岁呢。两个公安说，这孩子是你的，但是你说了不算的。最后，我一口咬定，我已经过了十六岁的生日，那天父亲还给我烧过两个土豆。为了证实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还掏出自己的小鸡鸡给他们看。我说，像不像一根玉米棒子，小孩子哪有这么粗呢？ 后来我就被抓了，当两名公安押着我出山的时候，我嘿嘿地笑了。这一次，我嘿嘿的笑声比任何时候都要长都要大，在山谷里发出袅袅的回音，像是一头熊黑子要出没了。这种二球式的笑声，在我们寨子是独一无二的，大家远远地一听，就知道是我这个二球，又干了什么二球的事情。严格来说，不能说是押，其实两个公安，被我抛在了身后，已经有好几丈远了。为了等他们，我当众脱掉裤子，对着路边撒了一泡热尿。我用尿在路边的沙地上，写下了我唯一会写的一个“山”字。 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就是有山，生在山上，吃在山上，睡在山上，每天的太阳，都是从山后边爬上来的，然后被埋在山后边。我们寨子唯一会写字的，是我的亲叔叔，他告诉我们，这个山字，与山一样，只要顺着天空，把两座山描一遍，就是一个“山”字了。 其他大人们是不会写字的，我们这些孩子，唯一会写的，也就这个“山”字。我们经常会在雪地里，或者是麦地里，拿树枝子，写这个“山”字。我们还举行过写字比赛，赢了的人，就可以骑着牛，在寨子里走一圈，输了的人只能牵着牛，在前边引路。当然了，我是写得最好的。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秘密，除在雪地里、水面上、白云上、摊晒的麦子上，练习写“山”字之外，有一阵子我在自己的手心里，在自己的肚皮上，还写过这个字。甚至半夜三更，躺在被窝里，还把这个山字，写到了自己的小鸡鸡上，写着写着，这小鸡鸡就跟山一样，硬邦邦的，能戳破天的样子。我把这个山字写遍了全身，足足写了十万八千遍。 其他人对山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说实话，我是恨这个字的，我常常把这个字，看成我们寨子里最坏的人，他叫黑子。他常常堵住姐姐的去路，在姐姐的胸脯上摸一把，有一次还从背后抱住了姐姐，用他的大胡子扎姐姐的脸，把姐姐吓得连洗衣服的木桶都扔掉了。 与山有关的词很多，“出山”是其中的一个。在我们寨子里，出山的意思有两个，一个就是走出大山的意思，因为这是痴心妄想，所以很多人已经把这个词给忘记了，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山外，一座座大山已经把这个寨子，围成了一个大铁桶，我们都是铁桶里的一滴水，离开山我们就不存在了。出山还有一个意思，用得比较普遍，一旦说给谁出山，那就是谁死了，要把他抬到山上去埋掉。埋死人就是我们那里真正的出山。 我们这个寨子叫塔尔坪，看名字就知道了，不知道哪位狗屁不通的大仙，算了算，就说这里要出反王，建起一座七层佛塔镇一镇，但是后来风吹雨打就倒掉了。一百多年前，两个逃荒的爷爷的爷爷，在秦岭深处这个荒芜的地方，扎下根来，共同娶了一个女人，开始繁衍后代，逐渐地，就在秦岭山中，形成了这么一个封闭的寨子。其实这里别说出反王，就是蜂王蚁王好像都没有几个。 关于这座塔，寨子里没有一个人见到过，大家开始都觉得只是祖宗们胡编的，但是后来挖地时，真的挖出了雕刻着麒麟图案的青砖，还挖出过屠龙刀，也挖到过金条与瓷器，挖到这些东西的人，很快就一命呜呼了，说是被念了咒语。所以大家都信了，只是大家一直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知道，我们这里还住着几十户人家。 到我被两个公安押走之前，我们祖祖辈辈好几代人，只有我的亲叔叔出过山，我是第二个出山的人，也就是去了西安的人。所以走在那条蜿蜒的小路上，我一直扬着头，一直嘿嘿地笑着，十分二球地笑着。 两个公安说：这是去坐牢呢，你以为是当官去呀。 我这是出山，你知道吧，出山。我说。 说着说着，我又嘿嘿地笑了，就是凭着这种没心没肝的笑，整个寨子里的人都不叫我名字，而是叫我二球。二球在我们那里的意思，不是指小鸡鸡下边的那两个东西，而是傻瓜，比傻瓜还傻那么一点。从我犯事那天起，他们为了把我正式地抓起来，才给我起了一个大名，叫我陈元，陈是我的姓氏。在我们寨子，基本都是姓陈的，不姓陈的，也是陈家的亲戚。有外姓人想加入我们寨子，都被我们用牛粪打跑了；元是我们这一辈的排行，至于名字，芳呀，霞呀，喜呀，花呀，根呀，水呀，草呀，都被人用光了，没有一个人同意和我这样一个二球同名。 那个时候，整个寨子里全是文盲，只有一个会写字的，那就是我的亲叔叔。叔叔就是在出山后，学会写字的，同时还学会了泥瓦活。我们寨子唯一能看到的文字，就是标语，用石灰刷在墙上的标语，起初是“毛主席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