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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的毁灭单元要素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课本里夹着张圆明园的照片——西洋楼的断柱像被抽走骨头的巨人，灰扑扑地戳在纸页上。我用铅笔尖扎着石缝里的阴影问老师：“这里原来长花吗？”老师没说话，从抽屉摸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块碎瓷片，青花色的纹路像被火烤焦的藤蔓，边缘还凝着黑色的炭灰：“去年我去圆明园捡的，说不定是哪只茶碗的边儿——盛过皇帝的龙井，也装过宫女偷偷藏的桂花糕。”我凑过去闻，瓷片上有股旧旧的土味，像奶奶家阁楼上放了几十年的樟木箱。

后来才慢慢摸到圆明园的“温度”。不是课本里“万园之园”的空壳，是每年正月里的“买卖街”——竹棚搭起的市井巷弄，红灯笼晃着暖光，宫女裹着蓝布衫扮成卖胭脂的小贩，太监举着糖瓜喊“刚蘸的蜜，甜到舌头根！”皇帝穿着月白衫子逛，拿起串糖葫芦还要捏着嗓子砍价：“这糖稀熬得不够稠，便宜两文！”旁边的宫女憋着笑，偷偷把碎银子塞给“小贩”。我那时候总想着，原来皇帝也和我一样，会为根糖葫芦斤斤计较，圆明园不是只供人磕头的宫殿，是个能逛集市、吃零食的“大院子”。

可这院子被烧了。外婆的爷爷是个木匠，光绪年间给宫里做过檀木家具，听说圆明园起火的消息时，正蹲在门槛上钉板凳腿。锤子“当”地砸在脚趾头，他没喊疼，反倒蹲在那里抽了半宿旱烟。烟袋锅子的火星子一明一暗，他说：“那不是房子，是一百个木匠一辈子的手艺堆起来的——你看那房梁上的透雕，得用小刻刀雕三个月，每道纹路都像活的；还有那地砖，是用糯米浆粘的，泡在水里十年都不松。”外婆说，她小时候翻家里的木箱，还能找到爷爷刻的小狮子，鬃毛卷着，跟圆明园里的石狮子一个模样，后来捐给了县博物馆。

烧了三天三夜的火，烧的不是木头，是好多“一辈子”。历史老师拿过张旧地图，指着圆明园旁边的军营说：“当年英法联军进来时，守园的士兵手里还攥着鸟铳——装一发子弹得填三分钟火药，而人家的步枪能一分钟打五发。”他又翻出本《圆明园四十景图》，“平湖秋月”那页的凉阁还飘着纱帘，“这里夏天能看到月亮掉在湖里，像块碎银子。联军把凉阁的木头拆了当柴烧，湖水都被烤热了，鱼翻着白肚皮浮上来。”我盯着图里的月亮，忽然觉得它在哭——原来那些被烧的，不是“文物”，是有人蹲在门槛上刻了十年的狮子，是宫女藏在袖筒里的桂花糕，是凉阁外飘了百年的桂花香。

雨果在给朋友的信里写过圆明园，不是课本里的“两个强盗”，是更碎的细节：“我梦见圆明园的喷泉还在喷，水珠像碎钻落在大理石上，可醒来发现巴黎的博物馆里，摆着从那里抢来的瓷器——瓶身上的牡丹都被擦得发亮，像在喊‘我要回家’。”去年我去巴黎，路过奥赛博物馆，隔着玻璃看到个青瓷瓶，缠枝莲的纹路跟外婆家的小木块一模一样。我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想起外婆说的：“手艺是活的，走得再远，也能认出自己的根。”

现在的圆明园，春天会开大片二月兰，紫色的花铺在断柱周围，像给巨人盖了床花被子。去年我去的时候，碰到个扎羊角辫的小朋友，举着画本蹲在断柱旁边画。画里的圆明园有红墙绿瓦，喷泉在喷，买卖街的灯笼还亮着，她在旁边写：“等我长大，把它画回来。”我蹲下来问：“你知道这柱子原来什么样吗？”她晃了晃画本，笔杆上还粘着彩笔的颜料：“老师说，原来上面有卷草纹，像小蛇缠在柱子上——我画了绿色的，因为草是活的呀！”

其实我们学“圆明园的毁灭”，不是为了记住仇恨，是为了记住那些“活的”东西：是木匠手里的刻刀，是宫女手里的糖葫芦，是小朋友画本里的绿藤蔓。就像老师说的：“圆明园没被烧没，它在瓷片的纹路里，在雨果的信里，在小朋友的画本里，在我们每次摸断柱时，指甲缝里蹭到的炭灰里——那是历史在跟我们说话，说‘别忘’，也说‘要活’。”

昨天整理旧课本，翻出三年级的那本，照片上的断柱还在，铅笔尖戳的洞还在。我把外婆家的小狮子找出来，放在照片旁边——它的鬃毛还卷着，眼睛亮着，像在看照片里的断柱，也像在看画本里的红墙绿瓦。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课本哗哗翻页，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卖糖葫芦嘞——”是宫女扮的小贩，是外婆的爷爷，是扎羊角辫的小朋友，是所有没忘记的人，在喊：“看啊，圆明园还在呢。”

它在瓷片的纹路里，在画本的彩笔里，在小朋友踮着脚画红墙的身影里——从来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