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及我.docVIP

父亲和我 我父亲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不可企及的“圆的人物”》，作者是我的良师。文章引用了王昆仑的一句话：“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 父亲灵光乍现，说：“恨儿子，骂儿子，不见儿子想儿子。”然后，他沾沾自喜地看着我。 “爸，千言万语抵不过这句话呀。”我说。 父亲笑了。 他随口改变的一句话，透露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儿子要永远在他的视线范围里，不管是爱，是恨，是想。我感到恐惧。 那年，我已经30岁，我同学的儿子会打酱油了。只是，我尚未婚娶。我一直固执地以为，父亲对我的覆盖和他的经历有关。父亲一生多舛。 他能两手同时打算盘。一双手打算盘是技艺，一只手打算盘是技能。不知道是算盘错了，还是我父亲错了，当了两年会计，账面上少了两千块钱。那时，猪肉7毛钱一斤。生产队会计，在父亲看来，是干部。他以为，管人的人都是干部。并把这段经历视为生命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其实，父亲知道这些钱的去处。他用这些钱把人际关系处理得很好。父亲一直认为溜须拍马也是一门手艺。这是被逼出来的一门手艺。我爷爷是个上集市带袋子的人。1毛钱一斤的米，他买上一袋子，能很快1毛1分转手卖了。我爷爷精明，怕事，遭村里人看不起，受了不少欺负。我父亲16岁的时候，我爷爷就买烟给他，让他去事务世界。 我父亲不当会计了，除了干活，就回家抱着我。我刚出生不久。有时候，我也想象，身材高大的父亲抱着我，在田埂上走来晃去是什么样。父亲还养猪。每天到河里捞河草，用两根细长的竹子，伸到河里，使劲绞，河草层层缠绕在竹子上，使劲拉上来，一担一担往家里挑。门前，河草堆得象小山。他坐在小凳子上，点燃一支烟，抽完后，挥舞菜刀，把河草剁碎。夕阳也碎了。 改革的春风吹到江边小乡村，公社土崩瓦解，生产队分田到户。我奶奶牵线，父亲和他姨兄合伙买拖拉机跑运输。那时，家穷，手头空，我父亲第一次运用积累的关系，顺利地筹借了6百元钱。 两年时间，我父亲成了万元户。那阵子，我父亲骑着18型的凤凰牌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一只趾高气扬的皮包，行走在乡村的小路上，逢人就摆摆手，招呼声，很甩。遇到特别相熟的，停下来，跨在车上，掏出香烟：“来，弄一支！”对方点上烟：“牡丹烟到底比大前门好吃啊。” 1982年，父亲建房了。之前的房子是我爷爷留下的，破烂不堪。白天，屋子里暗，抬头，阳光从屋顶的漏洞里洒下来，象夜空里的星星。房子建好，轰动了很久。七架梁的瓦房，门前还有走廊。上梁那天，摆了20桌的宴席。 父亲的潦倒是从我奶奶的过世开始的。泾渭分明。这个迷困惑父亲到现在。按规律，辉煌难永久，何况我父亲只是个大字不认识几个的农民。 和父亲一起潦倒的还有房子、电视机、录音机——两只电瓶早已不用，当废品卖了20元。 前面是楼房，后面是楼房，虎视眈眈着中间的瓦房。我父亲在没落之后，呆在瓦房里抽烟、看电视。辛辣的烟，把他的脸庞熏得黑黑的。那是一种没有精神的黑。那个14寸的小彩电，曾经的风光已经很斑驳。 农村的闲言碎语又一次见风使舵。在那些语言面前，人格象弹簧，忽然渺小，忽然高大。为了生存，我父亲还是拼命的挣扎。社会在变，他没变。仅有的积蓄，也在他好高骛远的崛起梦想里灰飞烟灭。 “房子，电视机，录音机，包括桌子凳子，哪样在当时不是最好的啊？现在呢？”父亲很悲愤。 变幻莫测的世界。 “只有知识永不落后的。有了水平有了本身什么忙不到啊？”这句话，算是父亲对自己半生的一个总结。或者，可以理解为，他为自己的没落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至少，他用不着太自责了。 再潦倒的人生也还有梦。父亲把我当做一个产品在制造，对我的学习更加关注，态度更加暴戾。 事实上，我从小没少挨我父亲的棍棒。 父亲打我之前，先让我跪在香椅前。香椅是一条狭长的桌子，挨着中堂摆放，供奉菩萨。然后，他到竹林里掀一根竹条，细长而有柔性。我父亲打我的时候，牙关紧咬，竹条呼啸起尖锐的声音。一会，我的身上错综复杂地不满了血痕，象一条条红色的蚯蚓贴在皮肤上。我不敢去学校，一身的伤痕，稚嫩的心变得更加敏感笑。很多时候，我背上黄帆布书包假装去上学，要到学校的时候，我就闪身进了竹林逃学。 我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开始打工生涯。父亲不再打我，只吵架，也聊天，聊文学的东西。 父亲其实没有文化，小学未能毕业。他的同龄人和我提及过，父亲那时成绩差，调皮，招老先生烦。不过，父亲看书，他看过《红楼梦》， “这是好书啊，毛主席还让许世友连看三遍呢。”这话，我父亲不晓得和我说了多少次。至于真假，无从考证。父亲就是这样，晓得一点鸡毛蒜皮的典故，会翻来覆去地嘀咕，仿佛论证他才华横溢。他还看过《十日谈》——这本书我是很久之后才看过。若干年后，父亲和我聊一篇小说，《活鬼》，他记得里面的主人公叫“侯七”，他还记得里面写到三教九流。他告诉我说，九流分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我问他具体是哪些，他笑笑。那时，我觉得我父亲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