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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攀附:近代炎黄子孙国族建构的古代基础
論攀附:近代炎黃子孫國族建構的古代基礎
王明珂
?本文說明近代以「黃帝」或「炎黃」為共同祖源想像的中國國族建構,是一沿續性歷史過程的最新階段。在戰國晚期的華夏認同中「黃帝」已成為此一群體之共祖,並蘊含領域、政治權力與血緣之多重起源隱喻。這樣一個渾沌初成的族體,在戰國以來透過人們攀附「黃帝」(或炎帝)及其後裔,逐漸在兩種「華夏邊緣」擴張——政治地理的華夏邊緣,以及社會性的華夏邊緣。透過「得姓」以及與姓相連結的祖源歷史記憶,愈來愈多中國周邊非漢族群的統治家族,以及中國域內的社會中下層家族,得與「黃帝」(或炎黃)有血緣聯繫。最後在此基礎上,以及在國族主義蘊含的個人主義精神上,晚清民初中國知識分子終於將黃帝與「每一個」中國人繫上此血緣關係。本文並以近代北川羌人漢化的例子說明,鄰近群體間相互的誇耀、歧視與模仿、攀附,是推動此華夏邊緣擴張的重要機制。
?以此,本文強調近代國族建構自有其古代沿續性基礎。「黃帝攀附」便代表由華夏蛻變為中華民族過程中沿續的一面。而近代國族建構中最重要的想像、創新,與因此造成的與「過去」之間的斷裂,應導致於語言學、體質學、民族學與考古學在國族建構中之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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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國族主義 中國國族 黃帝 歷史記憶 譜系記憶
前言
黃帝、炎帝及相關的古代「民族集團」,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曾是中國上古史研究中的重要主題。當時在新的史學與民族學概念下,黃帝被認為是一個來自北方或西方的民族集團首領,炎帝則被認為是同一民族集團中曾與黃帝爭勝的另一支族首領。民族學的圖騰說,也被用來支持這些上古的「歷史事實」;黃帝等被認為是「龍」圖騰的部族,相對於東方以鳳鳥為圖騰的太皞等部族。[1][1] 略晚,殷墟發掘與相關古文字與古史的探討,為後來的中國上古史研究開創了一條康莊大道——「科學史學」從此成為史學研究主流。此後中國歷史學者的注意力很少及於夏代之前。更不用說,除了一些非學院的研究興趣外,[2][2]「黃帝」也被認為是屬虛無飄渺而乏人問津了。他被歸類於「神話人物」,或如顧頡剛所言,層累造成的神話的一部分。「神話」相對於強調「真實過去」的歷史而言,被認為是虛構、想像的,因此追求「史實」的學者們自然對此不肖一顧。
然而例外的,近代史研究者沈松僑先生近年發表一篇有關黃帝的論文。這篇文章的研究角度,完全不同於二十世紀上半葉研究古代民族集團的歷史學者之觀點。簡單的說,無論是採血緣主義或文化主義,近代以來中國歷史學者強調的都是以黃帝為共同起源的延續性歷史;一個「起源」沿續為當今血緣與文化上的中國人,或中華民族。[3][3] 沈先生所強調的卻是「歷史」的斷裂、創造與想像;黃帝,一個過去的皇統符號,在近代國族主義 (nationalism) 下被中國知識分子集體建構為中國人的共同祖先。沈先生引了大量清末民初史料,說明在西方國族主義的衝擊下,部分漢人(與少數滿人)知識分子,包括革命派與立憲派人士,選擇、想像黃帝為所有中國人的祖先。[4][4] 這個研究說明,許多近代學術活動都是「國族主義」下的集體回憶。在此集體回憶中,民族「始祖」與其他「民族英雄」被選擇、塑造,以應和國族建構與凝聚國族認同。我認為,無論是對於中國國族主義下的古史建構,或是以新方法探求史實,沈著都是一篇重要的論文。
熟悉西方當代學術潮流者,對這樣的研究取向應不陌生。社會學與人類學有關記憶與認同的研究,曾引發西方歷史學者對近代國族認同與相關文化建構的討論。學者指出,當代人們認爲是相當老的國族,其實是國族主義下知識分子集體建構的「想像群體」;一些被認為是「古老的」傳統文化,也經常被認為是近代國族認同下的文化建構。[5][5] 依循「想像群體」與「傳統建構」之論述模式,近年來有些西方歷史與人類學者也以此解構「中華民族」、「中國少數民族」,以及相關「歷史」或「民族史」的近代建構。[6][6]「黃帝子孫爲晚清中國國族建構下中國知識分子集體想像」之說,便是此種分析模式下之產物。
我們可稱之為一種「近代建構論」。持此論之學者,認為在近代國族主義與相關學術知識(民族學、語言學、體質學等)的引領下,世界各地都曾發生一個「國族化」(及連帶的現代化)過程。我們當前的國族認同,以及國族下的民族區分,以及相關的語言、體質、民族與歷史知識,都在此過程中被建構起來。重溯此建構過程,可說是一種「後現代」(post-modern) 醒覺與認知下對「近代的」(modern) 國族與相關知識的解構。然而,「近代建構論者」只是解構近代以來被建構的「歷史」與「國族」,他們或完全對「古代史實」毫無興趣,或將「近代以前的歷史」簡化為一同質的、停滯的狀態。如此一個同質的「古代」突顯了近代的變遷——也因此,在許多學者眼中「中國國族」在近代以前是不存在的。
此種理論原來便有以「近代」割裂歷史延續性的缺失。歷史學者杜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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