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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理想过生活 　　发叔一心想把儿子矮牯仔培养成有出息的人。他知道要有出息唯一的通道就是好好读书。合起来算，不会少于两百次，在与村里人聊天时扬言：“我家矮牯子，要是不会读书，我就使劲地打使劲地打。”久读无顽童，棍棒出孝子。事实上发叔极少打矮牯仔，不是矮牯仔学习成绩好，而是，竹鞭子高高举起抽不下去。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矮牯仔学习成单基本是鸭蛋，有回最狠了，期末考试睡着了，口水湿了试卷一个洞有钵子大。于是，发叔望子成龙的理想在村庄里就成了笑话。 　　陂下村是个缺少理想的村庄，男女老少们，除了种田砍柴莳菜就是聊闲天，讲一些鬼故事，打牌下六子棋，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我父亲也是个没理想的人，从不问我学习成绩，我刚念完初一就叫我回来种田，理由很简单，我已有他肩膀高了，干得动田里的活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村庄中像我这年龄的都回来种田了。爷爷种田，父亲种田，我种田，我的儿子种田，一代一代就这么过下来了。没过多久，矮牯仔也回来种田了。他说：“春生哥，你都不上学了，我真不好意思在教室里呆着。” 　　我是在二十一岁那年萌发理想的。有个同学大学毕业分配在县城工作，我进了一回城，见识了他的办公室，墙粉得雪白，铝金窗、落地窗帘、办公桌、藤椅、报纸、文件夹，他喝茶的样子很优雅。他有个女朋友，漂亮得就像明名画册中走下来的。他的女朋友背一把小提琴，常去梅江岸边，坐在草地上，他听她弹琴，梅江水慢慢向下流，两岸起歌声。我突然明白，生活还可以这样。他说：“这样的生活你也可以有，可惜了你没上学了。” 　　穷人家的孩子要过上体面的生活，读书是唯一的路经。我不再讥笑发叔了。可惜他的理想早早地夭折了。现在由我来捡起他的理想。像同学那样不现实，七年前路就封了，我把理想定位为万元户。开荒种果树，挖塘养鱼，种桑养蚕。在陂下村种田那些年，每年都要折腾一把。后来去镇街上开小店，再去赣州市弄了微型腻子粉厂。好像赚了一点钱，又好像没赚到钱，好不容易积攒到一点，又像受惊的鸟儿一样飞跑了。当我手中的余钱终于有一万的时候，发现此时的一万不如当年的一百。我一下子崩溃了。 　　如今我早已过了谈理想的年龄，也不再折腾了，老老实实在工厂里做个小职员。那些年，我见了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人，忙忙碌碌拼死博命赚钱赔钱，好日子没过上，反而负债累累，搞得心烦气躁，整日喝酒骂娘。细细想来，钱就是一张纸，有钱呢，只不过是多有几张纸；没钱呢，只不过少几张纸；何必挖空心思去挣呢？也不见得，想尽办法去挣了，就能挣得来。纸做的钱，握在黑心人手里，辛苦并不能感动它。见过受感动得纸吗？ 　　矮牯仔就从不谈理想，每回见我折腾，都摇头，表示极不理解。他老实在家种几亩田，连工都没出来打，闲时去山上砍柴烧炭，累了就休息一会儿，闷了就唱几句山歌。他虽没什么钱，一日三餐饭是有得饱，偶尔也可以砍几斤猪肉回来打牙祭，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悠闲得像世外的高人。我突然十分向往他那种生活，早晨不用闹钟定时，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起床。睡到自然醒对城里的奋斗者多像件奢侈物呀。田不要种那么多，三两亩，够吃就行，叫老婆养两头猪，一伙鸡鸭鹅，闲时去山上伐木烧炭换点碎银子花，兴趣来了写几个字，风轻云淡，看秋月春风。我把想法说给矮牯仔听。矮牯子说：“你折腾了一大圈，跟我这个没折腾的人，一起在原点。” 　　并不是说理想不是好东西，只是理想过于执着，就会演化成膨胀的欲望，那是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不谈理想反而能心平气和。谈理想的去谈理想吧，不说理想也能过生活。人这一辈子，真不算长，眨一下眼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