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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撕毁合同

2019年深秋的雨丝裹着寒意，浸透了林伟明攥在掌心的那份A4纸。合同末尾甲方鲜红的印章在惨白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像一道未愈的伤疤。他盯着不可抗力四个字，钢笔尖在签名栏悬了整整三分钟，墨水在纸上洇出深色的晕圈，如同他此刻混沌的思绪。

三个月前的签约仪式还历历在目。滨海市开发区管委会会议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拔地而起的产业园雏形。林伟明作为鼎盛建筑公司的项目负责人，亲手接过开发区主任递来的鎏金纪念牌，镁光灯在记忆里碎成星点。城东智慧新城首期工程几个烫金大字，曾是他职业生涯最耀眼的勋章。合同约定的18个月工期里，他们需要完成三栋科创大厦的主体结构，以及配套的地下管廊系统，总造价高达3.8亿元，这对鼎盛建筑这样的中型企业而言，无疑是一块足以改变命运的肥肉。

变故发生在第七个月。当3号楼刚封顶时，第一批钢筋检测报告像枚炸弹在项目部炸开。第三方检测机构出具的报告显示，用于梁柱节点的HRB400E级钢筋屈服强度普遍低于国家标准，部分批次甚至相差15%。林伟明记得那天下午，他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反复核对检测数据，窗外的雨下得跟今天一样大，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伴奏。

供应商宏业建材的王经理是在第二天清晨出现在项目部的。这个总是梳着油亮背头的男人，此刻头发凌乱得像堆枯草，昂贵的阿玛尼西装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林总，给条活路。他把一沓银行流水拍在桌上，纸张边缘卷翘如枯叶，上游钢厂突然提价30%，我要是按合同价供货，就得赔掉整个厂子。林伟明看着流水单上触目惊心的赤字，突然想起三个月前王经理在酒桌上拍着胸脯保证材料绝对过硬的模样，只觉得一阵反胃。

真正的崩溃发生在暴雨夜的施工现场。那天晚上，台风海燕突袭滨海市，狂风裹挟着暴雨肆虐了整整一夜。凌晨三点，工地值班员的电话像惊雷般炸响：2号楼地下车库挡土墙发生坍塌。林伟明赶到现场时，浑浊的雨水已经淹没了脚踝，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雨幕，照见钢筋裸露的墙体像被啃噬过的骨头，狰狞地刺向夜空。施工队长老张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声音嘶哑：林总，钢筋太脆了，根本受不住水压...

抢险队用了三天三夜才控制住险情。坍塌造成的直接损失超过800万，更要命的是，市住建局的停工令接踵而至。林伟明站在管委会办公室外的走廊里，听着门内传来主任愤怒的咆哮，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玻璃窗映出他憔悴的面容，眼下的乌青比西装口袋里的合同还要深。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妻子发来的信息：爸的手术费还差五万。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缓缓将手机塞回口袋，仿佛那不是一条求助信息，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调解会上的争吵声至今还在林伟明耳边回响。开发区管委会、监理公司、设计单位的代表坐满了长桌两侧，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凝重的表情。法务部李律师推了推眼镜，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根据《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条，情势变更原则要求继续履行合同对于一方当事人明显不公平。但钢筋质量问题属于乙方履约瑕疵，不能适用情势变更。林伟明注意到，当李律师说出履约瑕疵四个字时，宏业建材的王经理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像被针扎到的刺猬。

最让他心寒的是甲方代表的态度。曾经笑容可掬的招商局刘科长，此刻正用手指笃笃敲着桌面：林总，合同第12.3条写得很清楚，因乙方材料问题导致的工期延误，每逾期一天按总造价的0.05%支付违约金。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林伟明，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现在已经逾期28天了。林伟明默默计算着违约金数额，0.05%乘以3.8亿再乘以28天，那个数字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撕毁合同的决定是在医院走廊做出的。父亲躺在ICU病房里，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像在为生命倒计时。护士递来的缴费单上，数字后面的零长得让人心慌。林伟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玻璃窗里父亲插满管子的脸，突然觉得所谓的事业、名誉、责任，在至亲的生命面前都轻如鸿毛。手机屏幕亮起，是项目部发来的照片：又一批不合格钢筋被拦在工地门口，工人们举着还我血汗钱的纸牌围堵在办公楼前，像一群愤怒的困兽。

钢笔尖终于划破纸面，发出刺啦的轻响。林伟明在签名栏写下自己的名字，笔画扭曲得像挣扎的藤蔓。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恰好落在合同上解除协议四个字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想起刚入行时师傅说过的话：建筑这行，根基最重要。钢筋要是不实在，楼盖得再高也迟早塌。此刻才真正明白，有些东西比建筑的根基更重要，比如良知，比如底线，比如一个父亲的责任。

手机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起，是陌生号码。林伟明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王经理带着哭腔的声音：林总，钢厂那边...他们同意降价了...林伟明握着手机，怔怔地看着窗外。雨后的天空蓝得不像话，几只鸽子掠过楼顶，翅膀划出优美的弧线。他突然想起儿子画的那幅画，画上有歪歪扭扭的房子，还有牵着小手的一家人，太阳是暖黄色的，像块融化的黄油。

王经理，林伟明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