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人记得.doc

再也没有人记得 （一） 麻烦是由四姨姥姥从乡下过来家里开始的。 干瘦的小老太太，头发居然还没怎么白，只是稀得很，用的还是老式的盘法，于是看上去更觉得没有几根；背都弓下去了，眼却不花，尤其是瞪你的时候，让你先陡然一惊，而后打心里佩服她虎虎有生气。一身淡灰素花的毛大衫，和我姥姥身上的居然是一个料子，只可惜太短，没遮住穿得黢黑的棉裤腰。整个人看上去，活脱脱一根掰弯了的柴火棍，上面还有两个洞——那是四姨姥姥的眼睛。 别小看了她这双眼睛。一般的老太太，岁数越大，眼白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层油膜似的浑浊的黑仁，嵌在抽抽巴巴的、皮都耷拉下来的眼窝里。可她不，能射出凶光的黑眼仁，还在略略发青的眼白里逛荡呢，这让她与同龄人很有些不同。据我们推测，这应该是她经常瞪人的好习惯造成的。 她瞪你的时候，先是把头猛地甩过来，在气势上压倒你，然后一双黑得发蓝的眼仁往上一挑，大块的白便露出来，足足能持续好几秒。不过你不用担心她的眼珠回不过来，因为瞪完了你之后，照例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脾气好些的，譬如我吧，便笑嘻嘻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主意正的，譬如我高二放寒假来我家玩的表弟，便闷着头，沉着脸，不回瞪也不应声，在她开骂三秒之后自动闪到一边去了。 按说既然是客，总该收敛一点，况且这还不是她亲姐姐——我姥姥自己住的地方，而是挤下了我爸我妈我本人以及来串门的表弟一干人等的房子，户主还是我爸。可四姨姥姥似乎不这么想，特别有主人翁的自觉意识，而且整个家里除了姥姥，她就是当之无愧的长辈，教育我们这帮小孩伢子似乎成了她难以推卸的责任。表弟看漫画她要瞪，我的短信铃声响个不停她要瞪，我妈用自动洗衣机洗衣服，忘了把投衣服剩下的清水接出来她要瞪，而且还补上一句：“不会过日子的媳妇败家啊！”气得我妈半天没回过神来。晚上时候，我爸的皮鞋有一只从鞋架上栽下来，掉在了泛光的木质地板上，她以每秒80迈的速度冲上去捡了起来，然后挨个追究我们的责任。 我们自以为自己的忍耐力还是够的，不只是忍受她的数落，而且在于每天的一项必做家务——拖洗手间的地板。什么原因呢？原因就是，四姨姥姥蹲惯了老家的茅坑，极不适应城里的坐便式抽水马桶，屁股刚一沾在上面就抱怨尿不出来。但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于是她找到了一个好办法——蹲着！脱了鞋，光着脚丫子，踩到那光溜溜的坐便台上，然后蹲下去……大家不难想象，这该是几星级的技术难度！ 而后果就是，四姨姥姥不可避免地尿了一地。第一天的时候，她上完了厕所躲在里面足足半个小时，吓得我姥姥亲自去拍门，还以为她昏倒在里面了……后来才知道，是弄脏了地板不好意思，自己试着用纸篓里的废纸擦呢！从此以后我们家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在洗手间专门放一个拖布，谁赶上了谁就拖一拖，时间久了，倒也相安无事。 四姨姥姥已经在我们家呆了半个月了。 然后，真正的麻烦来了。 真正的麻烦是从一本家谱开始的。 我的大舅老爷，也就是姥姥和四姨姥姥的亲大哥，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而他的儿女却有心，在这几年里，为了完成老父亲的心愿，终于把原来就已在大舅老爷手里成形的家谱做好了。这几天小姨来城里，顺便带了来。薄薄的一个小册子，包上大红皮，倒也显得新鲜可喜，最上面用方方正正的楷字写着“庞氏百年史”。 庞是我姥姥的姓，自然也是我四姨姥姥的姓。这部家谱，讲的就是从她们的父亲开始，几代人的事情，当然还有家族成员的名录。我拿过来翻了一下，居然还有我的名字，于是笑了笑，然后就忘了这件事了。 可四姨姥姥却真正的激动了。 她一激动不打紧，我便惨了。因为四姨姥姥不识字，没法看，而我放了假，又没有高考压力，是家里面最闲的一个，所以每天的书报都是由她亲自选定，我来念的，而家谱自然也不例外。先是念名字，刚念了几个，她便吼起来：“错了！错了一个名！”我大惊，再读，结果还是被批“错”，最后拿到姥姥那里评鉴。姥姥戴上花镜，看了一会，淡淡笑了：“错了就错了吧，本来就只记得这一个小名。他大号叫什么，我都记不住了。”“咋记不起来呢！”四姨姥姥夺过家谱来，似乎要脱口说出什么来，可是憋了半天，还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原来她也不记得了， 姥姥笑她：“这些老兄弟老姐妹都没了，还计较什么。” 四姨姥姥脸涨得通红：“我问问去！”说着就要去打电话，最后还是让姥姥好说歹说拉住了。 从这里打回老家那边去，可是长途呢。 （二）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刚脱了鞋，便听到四姨姥姥在屋里吼：“是二丫吗？” 我忙应：“啊，回来了。”说着就进屋去，然后看到四姨姥姥正像往常一样，盘着腿在床头坐着，背靠着热烘烘的暖气。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她在看书，而且看的居然是那本家谱。 我笑了，说：“四姨姥，我来念吧。” 四姨姥姥瞪了我一眼：“不用你念，是让你来看的！” 我看到她弯曲的手指正按在书扉页的一张照片上，于是把头低下了，仔细去看。竟然是一张军人的坐像，黑白，面容都已经有些模糊了，而圆形大盖帽却还清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