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悼念.docVIP

李泽厚：悼 念 ? 突然得到信息，Laura过世了，才46岁。我已82岁，也在生病，为什么是她而不是我死呢？没话能表达我此时的心情。 二十多年前，她19岁，到北京上大学一年级，冒冒失失地找到我家来聊天。那么简单、幼稚而又自尊、自信、自我感觉良好，高大、壮实，虽然漂亮却一点也不像上海姑娘。她来过几次，也写过几次信，我回了信。那时我是“名人”，她说因此受到老师、同学的流言蜚语甚至嘲笑责问，她不理睬。后来，干脆回上海去。后来，就没联系。 前几年，突然由我教过书的学校转来了她的信，原来只身来到了美国，奋斗了20年。于是再次见面，再次通话和电邮，去年还和她夫妇、再复夫妇等朋友一起乘邮轮看玛雅古迹。她兴致很高，说收获很大。这几年，几乎每隔三两周，她总要来电话聊天，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仍然是那么单纯、直率、自信、进取、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我经常开玩笑，把人分为自我感觉良好、过份良好、不好、过份不好、没自我感觉五类，自己属于不好或过份不好一类，于是便总容易嘲弄良好和过份良好一类，她也就常常成了我取笑和告诫的对象。这次据她丈夫说，发病前竟毫无征兆，身体感觉一直很好，前三天还游泳，但一发病便诊断为肺癌四期并有脑转移，两个月后更异常痛苦地辞世。这对我的确是太突然、太难以相信了。怎么这样一个奋发有为、自信极强、活泼泼的生命一下子就永远没有了呢？这使我很自责，为什么嘲讽她自我感觉良好呢？ 在我枯寂、单调、老年兼异国的岁月里，Laura的电话是一道靓丽的光彩，但她并不知道每次我都嫌她“烦”，每次也大都是她讲我听。与好些女生不同，Laura对生活遭遇、人际关系等似乎兴趣不大，一谈便是在我看来乃大而无当的宏观问题：中美关系、文化优劣、理论是非……，都是一般女生少有兴趣的题目。女生一般喜欢啰嗦，Laura倒不例外，一讲就是大抒己见，滔滔不绝。我时而打断，时而嘲笑，她毫不在意，继续讲，有时我就放下听筒，让她独白，自己干别的事，一二十分钟不发声，于是她急了，问“为什么不讲话？”我简单回复后，她又不断地讲，最后终于说，“真不好意思讲这么多”，但下次电话依然如故。今天这一切突然成为过去了。当时嫌她烦，今天再也找不到这“烦”了，再也听不到那热情洋溢、严肃认真的“啰嗦”了。这道靓丽的光彩，永远没有了，我到哪里再去找这“啰嗦”呢？回想起来，真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Laura不是我的女朋友，却是虽不很熟但待我很好的女性朋友，我们之间的真诚是心心相印的，讲话素来直来直往、平等自由。Laura在女性中非常理性，喜欢讲理，大概也因为此，我更像对待年轻男性朋友一样，总是非常严格甚至苛刻地对她反驳、刁难、质疑、责问，不算粗暴，却也过份的简单、干脆、毫不客气，而她每次说不过我时总要停顿一下，然后说“那也是”，表示同意、服气和让步。我现在真后悔为什么要那么“较真”，那么鼓励少而挑剔多，那么苛严而不多作些同情的理解和详细一点的解说？别人肯定不会这样子，我为什么不能更温情一些呢？如今，又到哪里去找她那幼稚、执着、喜爱说理而我本可以温柔一些的讨论呢？ Laura多次和我商讨她的工作方向。我说：“搞文艺创作，不合适，你太理性，概念思维会干扰你；搞理论，也不合适，你太感性，不能进入抽象思维，你是A–B血型。”总之我既开玩笑，又是挑毛病。反复交谈后，她似乎重视我这“太理性”的教条看法，最终选定了视觉设计，似乎两边都照顾到了。她非常高兴、满意和雄心勃勃，不断告诉我她虽然非常艰苦却一帆风顺，最近又学到了和创出了什么。我完全外行，没法发表意见。只愿她不断成长和成功。怎么能够设想，就在这成长和成功的起步时，她便没有了呢？多少的辛苦都白费，这太不公平了。 Laura三月份还和我聊天。四月一日电邮说病了，大夫让休息，没说什么病。五月二十五日电邮说，等她这个疗程后再告诉我病的“来龙去脉”，并寄来两张精心挑选的近照：依然光彩夺目，十分美丽。我却懵懵懂懂，一点也没发觉这就是告别的意思。我便傻等着，等着，一直等着，结果等来的是她六月十九日去世的消息，她丈夫说她让死后才告诉我。为什么呢？仍是自尊心？不像；怕我担忧？不像；要报复我？不像；淡定高傲地离世？也不像。那到底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不然，我总可以在她走前向她说最后几句，她临终头脑清晰，是能够明白我说的话的。如今，我又到哪里去说呢？太不公平了。 世上不公平的事本来就多，不料如斯暮岁还要遇到这非常残酷的一次。既不能说，也只能写这几句了。我已封笔多年，这次是破例了，也只有这一次的破例了。 ? ??????????????????????????????????????????????????????2012年7月 ??????????????????????????????(原载《明报月刊》201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