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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我所知道的高斯
(一)
一九六一年秋天,我刚进了洛杉矶加州大学的经济研究院,遇到一件难忘的事。一位经济系老师退休,把他的旧书籍及学报(杂志)放 在经济学系的办公室「拍卖」。没有拍卖官;每本刊物都夹着一张纸,请有意购入该刊物的人把自己的姓名和愿意出价若干写在纸上。价高者得,自己心中的价格不够纸上别人所出的高,当然知难而退,不用出价了。
我和好些同学都好奇,看看每本刊物的出价如何及出价人数多少。有些不见经传之作,无人问津,也有一些仅「出」几毛钱的。名著如凯恩斯的《通论》、马歇尔的《经济学》、费沙的《利息理论》等,出价者总有好几位,而价格也相当可观。但令人最瞩目的,是一本一九五八年新出版的杂志——《法律与经济学报》。这是芝加哥大学法律学院出版的刊物,五八年初版,每年只出一期,每期印行不及五百本。
拍卖中的那本初版《法律与经济学报》看来很残破,显然被不少人翻阅过。旧的学报从来不值钱,但这本貌不惊人的旧册子,出价的竟然有二十多人;新的原价二元, 我要出价二十五元才能买到破旧的。在那时,二十五元是可观的数目了。当我「中标」后,从钱包里掏出那二十五元交给经济系的女职员时,她好奇地望着我说: 「我们办公室里的人都等待着,很想看看哪位好汉赢得这本残破的学报。」
是的,早在一九六一年时,洛杉矶加大的经济研究生,就懂得抢购这本后来具有革命性影响力的学报,但当时没有几间大学曾经听过它的名字。
事情是这样的。佛利民太太的哥哥戴维德(A.Director),是芝加哥经济学派的一个主要思想家,其智力与深度决不在佛利民之下。戴氏只有一个哲学的学士衔头,绝少发表文章,在芝大的法律系任教,教的却是经济。与他相熟的高手学者,无论是法律系的还是经济系的,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戴氏既不著书立说,也不喜欢教书。他喜欢阅读,沉默寡言,但一开口说话,旁边的人都静下来细听,好像怕走了宝似的。
只有世界上最高级的学府才能容纳像戴维德这样的人。如果在香港大学,他连助理教员的职位也不可能得到,更不用说讲师了。然而,当时戴氏在芝大,既不写文章也不愿教书,同事们就得找点适当的工作给他干。法律学院院长于是想到了办一本法律与经济合并的学报,请戴维德作编辑。不过戴氏对此也不感兴趣。他认为一般的学术文章都不值得发表;而一本刊物要靠大学津贴资助,没有市场的需求,是浪费资源,不办也罢。但是,他觉得自己除了日夕在思想上下功夫,对校方没有多少可以量度到的、具体的贡献,也就不好意思推却这编辑的职位了。
戴氏作学报编辑的作风自成一家,成为佳话。他很少约稿,从不催稿,永不赶印,绝不宣传。每年只出一期的学报,今年应出的往往迟到下一年才面世。但一九五八年底所出的第一期,十篇文章篇篇精彩,识者无不拍案叫绝。因为只印数百本,内容很专,很深入,只有对真实世界有兴趣的人才重视,所以知道的人不多,订阅的更少。要不是艾智仁等人在我进入加大研究院之前把那学报赞不绝口,我不会从同学那里常常听到它的名字。
高斯(R.H.Coase)曾在伦敦经济学院任教。他是在那里取得学士的。学士毕业的前一年,仅二十岁,他获得一项游历的奖学金,到美国一游,路经芝加哥大学时,曾走进奈特(F.H.Knight)的课堂上听了几课,若有所悟,写了一篇题为《公司的本质》的文章,不过等到六年之后——一九三七年——才发表。 这篇文章很有名,但其巨大的影响力,要到四十年后才发挥出来。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竟然可以写出一篇四十年后在经济学上具有革命性的文章,可说奇哉怪也。
取得学士之后,高斯曾先后在两间英国大学任教职,一九三五年转回伦敦经济学院任教,一九四五年发表过另一篇颇为重要的文章。一九五一年,要赴美国谋生,没有博士衔不好办,他就以几篇文章申请,获得伦敦大学的名誉博士衔。戴维德曾在英国与高斯有一面之缘,也就替他写了一封介绍信。认识戴氏的人无不重视他的意见。于是,高斯一九五一年抵美后在水牛大学任教,一九五八年再转到维珍尼亚大学去。这一切并无什么特别之处;那是说,在当时,高斯的学术生涯显得平平无奇。
(二)
一九五八年末,戴维德的《法律与经济学报》出版了。艾智仁在洛杉矶的加大阅读后,向人极力推荐, 从此影响了我的半生。刚到维珍尼亚大学任职的高斯拿起来一看,觉得很有意思,便在一九五九年寄给戴维德一篇长文,题为《联邦传播委员会》。主编的戴氏一读来稿,惊为「天」文,就把它发表于一九五九年那期学报的首位,面世时已是一九六○年了。我在一九六二年才有机会拜读,钦佩得五体投地。即使今天,我还是觉得那样好的经济文章是绝无仅有的。
有趣的是,高斯的《联邦传播委员会》的发表,并不容易。虽然戴维德认为是天才之作,但当时芝加哥大学的众多经济学高手都说高斯的论点是错了,不修正就不应发表。戴氏将所有的反对观点向高斯转达,高斯坚持己见,不认为是错的,「死不悔改」。这样书信来往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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