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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吻女儿的前额
女儿阎荷,取“延河”的谐音,爸妈都是陕西人。菡萏初成,韵致淡雅,越长越像一枝月下的清荷。大家和她告别时,她的胸前置放着一枝枝荷花,总共38朵。
女儿查出肿瘤后,从此一病不起。她两次大手术,接二连三地检查、化疗、输血、打吊针,“那瓶走尽这瓶流,点滴何时是个头?”祸从天降,急切的宽慰显得苍白无力,气氛悲凉。可是,枕边一簇簇鲜花不时地对她绽出笑容,她睁开双眼,反而用沉静的神态和温煦的目光宽慰我们。我不忍心看着女儿被痛苦百般折磨的样子,便俯下身去,梳理她的头发,轻吻她的前额。
神使鬼差般地,我穿过甬道,来到协和医院的老楼。21年前,也是在这里,我在西门口等候女儿做扁桃腺手术出来。女儿说:“疼极了!”其状甚惨,但硬是忍着不哭,怕我难过。19年前,同是协和医院做手术。穿过甬道拐进地下室,再往右,是我当年的病房,死呀活呀的,一分一秒的,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此前,我在隆福医院手术输血抢救,女儿13岁,小小的年纪,向我神秘地传递妈妈在天安门广场的见闻,带来“天安门诗抄”偷偷念给我听。她用两张硬板椅子对起来睡在上面陪住,夜里只要我稍重的一声呼吸或者轻微地一个翻动,她立刻机警地、几乎同步地坐起俯在我的身边,那眼神与我方才在楼上病房面对的眼神酷似。替班的那些天,她不敢熟睡。她监视我不准吸烟。有时,女儿的劝慰比止痛针还要灵验。
回到病房,我又劝慰女儿说:“现在我们看的是最好的西医和最好的中医,当年我住院手术不也挺过来了?那时好吓人的!”女儿嘴角一笑,说:“你那算什么?‘轻松过关’而已。”她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提醒那些对妇科检查疏忽大意的亲友们,务必警惕卵巢肿瘤不知不觉癌变的危险,卵巢是个是非之地,特别隐蔽,若不及时诊治,就跟我一样受大罪了。”
最后的日子里,五大痛苦日夜折磨着我的女儿:肿瘤吞噬器官造成的巨痛;无药可止的奇痒;水米不进的肠梗阻;腿、脚高度浮肿;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谁受得了呵?而且,不间断地用药、做检查,每天照例的验血、挂吊针,不能将痛苦减轻到常人能够忍受的程度。身上插着管子,都是捆绑女儿的锁链,叫她无时无刻不在炼狱里经受煎熬。
同病房有个6岁的病友叫明月,一天,阎荷坐起梳头,神情坦然,只听到一声高叫:“阎荷阿姨,你真好看,你用的什么化妆品呀?”她无力地笑着:“阿姨抹的是酱豆腐!”惹出病房一阵笑声。张锲和周明几位作家来看望,连连称赞她:“真坚强!”女儿报以浅笑,说:“病,也坚强!”这又让人一阵心酸。
女儿相信我,我会举出种种有名有姓的克癌成果和故事安抚她,让她以过人的毅力,一拼羸弱不堪的肢体,等待奇迹的出现。我的心情十分矛盾:一个比女儿还要清醒、还要绝望的父亲,是不是太残忍?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只能以最大的耐心和超负荷的劳碌让她感受亲情的强大支持。
夜深了,女儿周身疼痛,但执意叫我停止按摩,回家休息。我离开时,吻了吻她的手,她又拉回我的手不舍地吻着。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下楼复上楼,见女儿已经关灯,枕边收音机的指示灯如芥的红光在黑暗中挣扎。一个比白天还要难过的长夜开始折磨她了。我多想返回她的身边啊!但不能,在这些推让上,她很执拗。
女儿在病房从不流露悲观情绪,她善良聪颖,稳重而有风趣,只要还有力气说话,总要给大家送上一份真情的、不含苦涩的慰藉,大人小孩、护士大夫都喜欢她,说:“阎荷的病床就是一个快乐角,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说给她听。”
7月18日凌晨4时,女儿喘急,不停地?移?儿,大家的心随着监护仪上不断闪动的数字紧张跳动。
外孙女给妈妈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10时20分,女儿忽然张口用微弱无力的语调问了声:“怎么还不给我抽胸水?”这是她留给亲人们最后的一句话。她用?移?抵御窒息,坚持着、挣扎着,痛苦万分。我发现女儿的低压突然降到32,女婿即刻趴到她的胸前不停地呼叫:“咪咪,咪咪,你睁眼,睁眼看我……”女儿眼睛睁开了,但是失去光泽……哭声大作。大夫说:“大家记住时间:10点36。这对阎荷也是一种解脱。你们多多保重!现在让我们擦洗、更衣、包裹……”可怜的女儿,疼痛的双腿依然翘着。护士们说:“阎荷什么时候都爱干净。阎荷,给你患处贴上胶布,好干干净净地上路。”又劝慰大家说:“少受些罪好。阎荷是好人!”女儿的好友甄颖,随手接过一把剪子,对着女儿耳语:“阎荷,取你一撮头发留给妈妈,就这么一小撮。”整个病房惊愕不已。
女儿离去后,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但是我如梦如痴,紧紧抓住那只惨白的手,眼睁睁看着她的眸子渐渐地黯淡下来,却哭不出声。我吻着女儿的前额。报社的朋友闻讯赶来,痛惜之余,征询后事。我说:“阎荷生前郑重表示:‘不要搞任何仪式,不要发表任何文字。’非常感谢报社和作协,你们给予她诚挚的关爱,在她首次手术时竟然等候了10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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