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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梦的巴金

谢冕

要是我的记忆没有错误，这一本《天堂-炼狱-人间》已是陈丹晨关于巴金先生生平历史探讨的第三部著作了。他的《巴金评传》写于二十年前。这本书对巴金前半生的事迹写得颇为详尽，但对进入新中国以后的经验未曾详加论述，只用了两个章节(仅占全书七分之一的文字)的篇幅作了交代。作者想弥补这个缺憾，于六年前重写《巴金的梦》，“希望它成为一本比较完备而有肯定深度的巴金传记”。

但据作者自述，他想补正从前缺憾的目标，在其次本著作中依旧没有实现。在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本新著的《后记》中，他对其次本书的写作有一番追述：那一次，“当我重写完巴金的前半生后，再要接着写他的后半生时，却又踌躇起来，感到问题多多，困难重重”。他说，“我也因怯懦而深感犹疑”，于是，这部关于巴金先生的其次本传记，仍旧只写了他的前半生。作者再一次为此留下了缺憾。

久远的追求只是在这第三次的写作中才得到实现。所以，他把现在出版的这本书加上了“《巴金的梦-续篇》”的副题。作为读者，我庆贺陈丹晨最终的胜利，同时又对这种写作的难以预料的艰辛，不免心生感慨。

巴金的前半生好写，巴金的后半生难写。在前半生中，巴金身处国难频仍的岁月，面对社会的动荡，生民的流离失所，他也有满腔的悲愤和抗议。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些旧日社会的被奴役和被损害的经验和故事，写起来尚且不难，而面对我们通常说的新时代、新生活、新经验，写起来却难了，原委是何缘由？这或许就是关于巴金三本著作的这位作者，一而再地把笔踌躇，难以下笔也难以卒篇的症结所在吧！

文学是迷人幻想的。因为人世有很多的缺憾，须要文学的梦去充填或“实现”它。不想做梦或不会做梦的人，不是真正的文学家。巴金一生都在做梦。他追求的是志向的、美妙的梦境。把梦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连接起来的是信仰，巴金是一位有信仰的作家。幻想给他欢乐，幻想也令他苦痛。作为一个文学家，他毕生的成就和挫折都和这种梦境有关。

但梦又是虚幻的。实现幻想倚赖的是真实的我的实践。20世纪前半期，中国在噩梦中，现实的苦难使美妙的幻想成为天涯的虹霓，它是一种遥不行及的悬浮。那时，志向与现实同样地渺茫，彻底的无望没有成为创作上的障碍。现实中的苦难无边，而梦中的世界依旧绚丽地在前边导引。人们须要的是漫长的等待。从道理上说，现实与幻想并没有构成不行忍受的冲突。

20世纪后半期，巴金最终在许久的期盼中，看到志向的曙光的驾临 。幻想与现实在他的一相情愿的想象中得到重叠。他酷爱他此刻所面临的一切，真诚地做着他的天堂之梦，幻想过要在人间建立天堂。但那终归仍是虚幻的。他从绚烂的梦境一下子跌到了炼狱之中。在经验了屈辱与苦难之后，他满身伤痕地回到了人间。在人间，他做着切切实实的人间之梦，例如，他写《随想录》，他忏悔自己，他建议建立现代文学馆和“文革博物馆”。尽管他依旧意气如虹，可是，他也已走到了人生的晚景。这是追梦的巴金的人生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