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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沙海书痕》

戈壁的月光总是格外清冽，像碎银般洒在蜿蜒的沙脊线上。我站在鸣沙山巅，看沙粒在风中编织出丝绸般的波纹，恍惚间竟分不清这流动的究竟是沙海还是时光。二十峰骆驼在暮色中拉长剪影，铜铃在鬃毛间摇晃出隋唐的韵律。商队载着龟兹的葡萄与波斯的苜蓿，在敦煌的咽喉处留下文明的齿痕，驼蹄印里开出的骆驼刺正绽放淡紫色小花。莫高窟第220窟的供养人画像里，那位唐代女子的石榴裙至今仍在飞旋，金泥勾边的披帛掠过千年光阴，恍若提醒我们：所有驻足都是启程的前奏。

三危山的岩壁在晨曦中泛着赭红色，像极了古人批注典籍的朱砂。藏经洞的经卷曾在此沉睡千年，当斯坦因的马灯照亮洞窟时，飞舞的尘埃在光束中跳起祭祀之舞，梵文贝叶经与吐蕃文契约在光柱里翻涌成银河。那些被运往异域的典籍，在伦敦的雾气里继续讲述着丝路故事，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远行？正如玄奘背负经箧西行，褡裢里装着蔫软的胡饼，文化的迁徙永远裹挟着阵痛与新生。我在465窟的曼荼罗前驻足，密宗壁画里的金刚杵刺破虚空，青金石颜料里凝结的西域风雪，恰似文明碰撞时迸溅的火星。

月牙泉的芦苇在暮色中轻颤，水面倒映着北斗七星，恍若天河坠落的银簪。守泉人老周用铜勺舀起泉水，水纹荡开时仿佛重现张骞凿空西域的涟漪，青铜勺柄上还留着光绪年间的錾刻纹样。这汪泉水喂饱了多少骆驼客的皮囊啊。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陶碗边沿，碗底沉淀的细沙记录着二十载守候，釉面开片里藏着七十六次月圆。我突然懂得，真正的旅程不在丈量土地，而在丈量自己与永恒的距离，就像沙漏中的石英砂，既在坠落又在升腾。

玉门关的夯土城墙被风蚀成蜂窝状，像一册被岁月翻烂的典籍，每个孔洞都蓄满戍卒的乡愁。汉代简牍上的墨迹依然鲜润：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些带着体温的文字穿越二十个世纪，轻轻落在我的笔记本上，与原子笔油晕染成时空的墨晕。当夕阳将我的影子拉长得如同古长城残垣，沙枣树的枝桠在夯土层投下甲骨文般的投影，我忽然听见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中的低语：人生如寄，不过暂游天地间。残阳如血，将我的身影烙在汉长城遗址上，成为又一行待解的边塞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