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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散文】余光中：尺素寸心(共4页)

接读朋友的来信，尤其是远自海外犹带着异国风云的航空信，确是人生一大快事，如果无须回信的话。回信，是读信之乐的一大代价。久不回信，屡不回信，接信之乐必然就相对减少，以致于无，这时，友情便暂告中断了，直到有一天在赎罪的心情下，你毅然回起信来。蹉跎了这么久，接信之乐早变成欠信之苦，我便是这么一位屡犯的罪人，交游千百，几乎每一位朋友都数得出我的前科来的。英国诗人奥登曾说，他常常搁下重要的信件不回，躲在家里看他的侦探小说。王尔德有一次对韩黎说：我认得不少人，满怀光明的远景来到伦敦，但是几个月后就整个崩溃了，因为他们有回信的习惯。显然王尔德认为，要过好日子，就得戒除回信的恶习。可见怕回信的人，原不止我一个。

其实，即使终于鼓起全部的道德勇气，坐在桌前，准备偿付信债于万一，也不是轻易能如愿的。七零八落的新简旧信，漫无规则地充塞在书架上、抽屉里，有的回过，有的未回，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要找到你决心要回的那一封，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往往数倍于回信本身。再想象朋友接信时的表情，不是喜出望外，而是余怒重炽，你那一点决心就整个崩溃了。你的债，永无清偿之日。不回信，绝不等于忘了朋友，正如世上绝无忘了债主的负债人。在你惶恐的深处，恶魇的尽头，隐隐约约，永远潜伏着这位朋友的怒眉和冷眼。不，你永远忘不了他。你真正忘掉的，而且忘得那么心安理得的，是那些已经得你回信的朋友。

【名家散文】余光中：尺素寸心(共4页)

写信，是一种古老而温厚的艺术，在键盘取代纸笔的今天，更显珍贵。每当我铺开信笺，提起笔来，总有一种仪式感油然而生。这不仅仅是在传递信息，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心灵的对话，一次跨越时空的握手。我常常想，那些被我们匆匆写就的文字，是否真的能承载起我们想要表达的情感？那些跳跃在纸上的墨迹，又能否准确传递我们内心的波澜？

有时候，一封信要酝酿很久。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就像面对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反而化作一个会心的微笑。我羡慕那些能一挥而就的人，他们的思绪如行云流水，笔尖在纸上跳舞，留下一串串优美的文字。而我，常常是写了又涂，涂了又写，一张信纸往往被我折磨得面目全非。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我总是拖延回信的原因之一——我太在意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生怕它们不够真诚，不够贴切。

在这个即时通讯的时代，我们习惯了快速、简短的交流。一条信息，一个表情，似乎就能表达一切。但我总觉得，这样的交流缺少了些什么。缺少了等待的焦虑，缺少了拆信的惊喜，更缺少了字里行间那份沉甸甸的情感。一封手写的信，承载的不仅仅是文字，还有写信人的体温、心跳和呼吸。当你触摸那微微凹凸的纸面，仿佛能感受到对方当时的心情。这种细腻的体验，是冰冷的电子屏幕永远无法替代的。

我常常怀念那个以信会友的年代。那时候，人们愿意花时间，花心思，把最真挚的情感倾注在纸上。一封信可能要走几天，甚至几个月才能到达对方手中，但正是这份等待，让每一次通信都变得格外珍贵。而现在，我们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也失去了慢慢书写的从容。我们追求效率，却牺牲了深度；我们追求便捷，却失去了温度。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反而感到更加孤独。

【名家散文】余光中：尺素寸心(共4页)

信笺上的墨迹渐渐干涸，而那些未竟的话语却仍在心头盘旋。我想起有一次对诗人周梦蝶大发议论，说什么朋友寄新著，必须立刻奉覆，道谢与庆贺之余，可以一句定当细细拜读作结。如果拖上了一个星期或个把月，这封贺信就难写了，因为到那时候，你已经有义务把全书读完，书既读完，就不能只说些泛泛的美词。梦蝶听了，为之绝倒。可惜这个理论，我从未付诸行动，一定丧失了不少友情。

倒是有一次自己的新书出版，兴冲冲地寄赠了一些朋友。其中一位过了两个月才来信致谢，并说他的太太、女儿，和太太的几位同事争读那本大作，直到现在还不曾轮到他自己，足见该书的魅力如何云云。这一番话是真是假，令我存疑至今。如果他是说谎，那真是一大天才。

据说胡适生前，不但有求必应，连中学生求教的信也亲自答复，还要记他有名的日记，从不间断。写信，是对人周到，记日记，是对自己周到。一代大师，在著书立说之余，待人待己，竟能那么的周密从容，实在令人钦佩。至于我自己，笔札一道已经招架无力，日记，就更是奢侈品了。

相信前辈作家和学人之间，书翰往还，那种优游条畅的风范，应是我这一辈难以追摹的。梁实秋先生名满天下，尺牍相接，因缘自广，但是廿多年来，写信给他，没有一次不是很快就接到回信，而笔下总是那么诙谐，书法又是那么清雅，比起当面的谈笑风生，另有一番情趣。

在这个通讯便捷的时代，我们似乎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也失去了慢慢书写的从容。一封手写的信，承载的不仅仅是文字，还有写信人的体温、心跳和呼吸。当你触摸那微微凹凸的纸面，仿佛能感受到对方当时的心情。这种细腻的体验，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