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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自己的合同

凌晨三点，陈明在电子合同的甲方签名栏里敲下自己的名字时，窗外的月光正沿着写字楼玻璃幕墙流淌成一条银色的河。这份名为《个人时间与技能委托协议》的文件，将他未来三年的工作日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打包卖给了一家陌生的互联网公司。此刻他的支付宝余额里，正躺着首笔预付款——相当于普通白领半年的工资。

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在陈明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合同条款像细小的蚂蚁在他视网膜上爬行。协议规定他需每周提交20小时的技能服务，具体工作内容由甲方通过云端任务系统派发。作为交换，除了固定报酬外，他还能获得公司内部数据库的使用权限，以及每完成100个任务点可兑换的一天自由支配时间。这种新型的“时间零售”模式，是去年从硅谷兴起的用工形态，如今正像藤蔓般缠绕着都市里的年轻人。

第一次接收任务时，陈明正在便利店加热便当。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弹出的任务卡片显示需要他用Photoshop将客户提供的猫咪照片修改成文艺复兴油画风格。他蹲在便利店角落的微波炉旁，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图层，芝士片在加热盒里滋滋融化成金黄色的溪流。当系统提示“任务完成，获得0.5任务点”时，他发现便当已经凉透了。

这种碎片化的劳动很快渗透进生活的毛细血管。在地铁上用语音转文字完成产品文案，在朋友聚餐时用Excel整理销售数据，甚至在电影院黑暗的座位上，借着银幕反光校对法律合同。有次他在医院候诊时接到紧急任务，需要在半小时内翻译一份西班牙语的技术文档。当护士喊到他的名字时，陈明正对着手机屏幕上的谷歌翻译，把“量子纠缠”翻译成“量子恋爱”。

公司的任务系统像个精密的钟表内部结构，每个用户的技能标签都被拆解成无数细小的齿轮。陈明的个人主页显示他擅长PS修图、文案撰写、基础编程和数据分析，这些技能组合会根据市场需求自动生成价格浮动。当“短视频脚本”的需求激增时，系统会推送相关的在线课程，完成学习可获得技能溢价。他发现自己正在被算法塑造成一个标准化的零件，随时准备嵌入不同的工作机器。

三个月后，陈明在系统匹配下接了个长期项目——为某品牌撰写社交媒体文案。甲方要求他模仿18岁少女的语气，每天发布15条带有特定标签的动态。起初他很抗拒这种人格扮演，直到发现只要输入“可爱”“元气”“姐妹们”等关键词，系统就会自动生成符合要求的文本模板。现在他能在十分钟内完成一天的工作量，那些矫揉造作的语气词像工厂流水线上的塑料花，从他指尖源源不断地绽放。

自由职业者互助论坛上，有人发起“你的时间值多少钱”的讨论。一个叫“数字游民007”的用户晒出自己的时间账单：陪诊服务每小时80元，代排队150元/小时，情感倾听服务按分钟计费。下面的回复里，有人抱怨自己的“深度思考时间”被系统判定为低价值劳动，也有人炫耀通过出售梦境记录获得了高额打赏。陈明突然意识到，当时间被精确量化后，那些无法标价的发呆、冥想和无目的的散步，正在变成这个时代最奢侈的行为。

转折点发生在那个暴雨夜。陈明连续工作36小时后，系统突然推送了一个高优先级任务：为某明星的公关危机撰写道歉声明。窗外的闪电将房间照得如同白昼，他盯着空白的文档，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无法落下。那些曾经得心应手的公关话术模板，此刻像浸了水的棉花堵在喉咙里。他想起三年前作为记者时，自己曾通宵撰写调查报道揭露行业黑幕，而现在却要为掩盖真相润色文字。

凌晨五点，陈明点击了合同终止按钮。系统弹出的确认窗口像块墓碑，上面显示他已累计完成876个任务点，距离兑换全年自由还差124点。窗外的雨停了，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桌上，那里放着他大学时获得的新闻奖奖杯，落满灰尘的底座上刻着“保持独立思考”。手机突然震动，是系统发来的违约通知，违约金金额足够让他重新开始。

当陈明删除任务APP时，发现通讯录里多了个名为“时间交易所”的群组。群成员有237人，头像是各种被拆解的钟表零件。最新消息来自昨晚一起完成危机公关任务的匿名用户：“听说有人在暗网出售记忆碎片，每段童年回忆能换两个比特币。”下面跟着一串闪烁的表情包，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在黑暗中眨动。陈明关掉手机，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带着久违的清醒气息。

街角的早餐摊飘来煎饺的香气，穿校服的学生骑着自行车掠过湿漉漉的路面。陈明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零钱，走向那个冒着热气的摊位。卖早点的阿姨熟练地将金黄的煎饺装进纸袋，问他要不要加辣。这一刻，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也是这样在清晨的厨房里忙碌，那时他的时间还属于自己，不必兑换，无需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