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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的购机合同

清晨六点，钢筋水泥的丛林还浸在薄雾里，李建国就蹲在项目部板房外的台阶上，用袖口反复擦拭那份被露水打湿的购机合同。合同首页三一重工SY215C挖掘机采购协议的黑体字被他摩挲得发亮，纸页边缘卷成了波浪状——这是他带着施工队在城郊工地熬了三年，终于要买下属于自己的第一台重型机械。

李队，甲方刚才来电话，说上午要检查深基坑支护。技术员小王抱着安全帽跑过来，裤腿上还沾着昨晚浇筑混凝土时溅的泥点。李建国猛地站起来，合同啪地拍在布满划痕的安全帽上，金属卡扣撞出清脆的响声。他盯着远处正在装卸钢筋的卡车，突然把合同塞进帆布工具包最深的夹层，拉锁拽得太急，线头崩断了两根。

挖掘机销售顾问张磊是在正午的毒辣日头里出现的。这个穿浅灰色西装的年轻人没系领带，白衬衫领口敞开两颗扣子，皮鞋却擦得锃亮，在满是碎石的临时便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他递过来的名片边缘还带着空调房的凉意，李建国捏在手里，感觉像攥着块冰。

设备明天就能进场，张磊坐在项目部唯一一张皮质转椅上，身体前倾，但按照公司规定，首付款到账才能办交接。他说话时，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一台租来的旧挖掘机在基坑边缘熄了火，驾驶员正徒劳地猛踩油门，黑烟突突地喷向湛蓝的天空。李建国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知道这意味着今天至少有三个小时要停工，而甲方的工期罚款单已经在桌上堆了厚厚一沓。

合同谈判持续到深夜。板房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把柴油味和汗味搅在一起。李建国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他指着第7条售后服务条款，铅笔尖戳得纸面沙沙响：这里写的24小时到场维修，得改成12小时。我们这工地在三环外，你们的人从市区过来，路上就得耗一个钟头。张磊的笑容僵了一下，从公文包里抽出笔记本，钢笔在纸面划拉出急促的沙沙声。

凌晨两点，张磊终于在修改后的合同上签了字。李建国看着对方签名时微微颤抖的手腕，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签劳动合同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个二十岁的学徒工，在合同上按手印时，油墨把半个手掌都染黑了。现在他的右手食指关节因为常年握焊枪而变形，按在红色印泥盒里，留下的指印边缘有些模糊。

首付款是李建国找遍了所有能借钱的亲戚才凑齐的。妹妹把准备给儿子买房的首付钱打过来时，附了条语音：哥，这钱你慢慢还，别累坏了身子。他蹲在ATM机前，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突然想起十年前在另一个工地，为了省下五十块钱的住宿费，他和三个工友挤在桥洞下过夜，那晚的月亮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挖掘机进场那天，整个工地都停工了。李建国特意让食堂加了两个硬菜，大师傅却多炒了四个——李队，这是大家伙儿凑钱加的菜，庆祝咱们有了自己的家伙！驾驶员老王把安全帽擦得能照见人影，他爬上驾驶室时，激动得腿肚子直打颤。当挖掘机的铲斗第一次稳稳地挖起满满一斗黄土，工地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惊飞了基坑边槐树上的麻雀。

但麻烦在半个月后悄然而至。那天下午，挖掘机突然在作业时发出异响，液压系统的油管爆裂，油液喷得驾驶室玻璃一片模糊。李建国赶到现场时，老王正蹲在地上抽烟，烟蒂扔了一地。给厂家打电话了吗？李建国的声音因为着急而变调。打了，说售后师傅在邻市抢修，最早明天上午能到。老王把烟头狠狠摁在轮胎印里，李队，甲方刚才又来电话了......

暴雨在深夜倾盆而下。李建国披着雨衣站在挖掘机旁，雨水顺着安全帽的帽檐往下淌，在下巴上汇成细流。他想起合同里12小时到场维修的条款，掏出手机想给张磊打电话，却发现信号只有一格。远处的塔吊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红色警示灯一闪一闪，像只孤独的眼睛。

凌晨四点，维修师傅终于开着黄色抢修车来了。这个穿着蓝色工装的中年人没打伞，背着工具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积水，裤脚全湿透了。油管老化，得换根新的。他说话时嘴里冒着白气，手指冻得通红。李建国想递根烟过去，却发现烟盒早就被雨水泡软了。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挖掘机重新发出了平稳的轰鸣声。李建国摸出那份皱巴巴的合同，在售后服务记录页写下日期和故障描述。他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份神圣的仪式。远处，甲方的检查车正缓缓驶来，李建国突然觉得，手里的合同好像变得沉甸甸的，不再只是几张纸，而是承载着二十多个工人的生计和梦想。

三个月后的工程款到账那天，李建国去银行还了妹妹的钱。走出营业厅时，他看见路边有个卖烤红薯的老汉，正用粗糙的手数着皱巴巴的零钱。阳光把老汉的影子拉得很长，李建国突然想起自己刚进城时的样子——那时候他每天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吃上一个热乎的烤红薯。

现在，他的挖掘机正在不远处的工地上忙碌着，铲斗起起落落，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李建国摸了摸口袋里的合同，纸页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但那些黑色的字迹却愈发清晰。他知道，这份合同不仅仅是买卖双方的约定，更是一个普通劳动者用汗水和坚持写就的人生契约。

夕阳西下时，李建国站在基坑边，看着挖掘机将最后一车土方倾倒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