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doc.docVIP

李镇 （一） “今天就到这里吧，你祖母该担心了。” 画家忽然停下沾满颜料的画笔，转身看着你的眼睛。 这天下午窗外的雨水下了又停，像个单相思的姑娘。你沉默起身，拉开窗帘，望见碎石小路被山上淌下的泥水染成黄色，汇流在房檐下，发出那种阴霾的闷声闷气的滴答声。 不知道是不是今年的春来得特别的迟，四月了，李镇的春天还是个半熟不熟的模样。一夜醒来，昨天还见着几点零星的李花，还未开尽就被打落了满地，那些捂了一冬的水稻秧子，也是满不情愿地咂着嘴，吐出一点点不肯窜高的绿色来。挑着担子卖黄糖的老头，背着斜跨布包跑得飞快的小子们，蹲在土台阶上就着水缸洗漱的阿嫂，还有刚打完猪草准备去西屋喂鹅的婆，没有人觉得这一日和过去数不清楚的那么多日子有什么不同。你踮着脚走过凹凸不平的田埂，穿过北门，像做亏心事生怕被人抓住似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送你出城吧，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 画家取出一柄伞来，是你从未见过的花色，蓝灰色的布面用银线绣着大朵的莲花，针脚细密得像锁了心事般的。视线上移，看到画家挽起灰色的麻质衬衫，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臂，隐约突出的青色血管，让人有伸手触碰的冲动。 “死女子！”你暗暗骂自己，慌乱地拢了拢耳边的头发，走上前去开门。 （二） 李镇从前听说是盛产李子的。 这个在西南大地上静卧的小镇，因为常年丰沛的雨水浸润出一张青绿色的鲜活面孔，三面环山，一面连通邻近的乡镇。路况并不好，婆曾带李子走过一趟远房亲戚，长途客运颠簸得胃里阵阵泛酸，汽油味儿直勾着人的恶心劲儿，从此再不愿轻易出远门。 多少年来，镇子里的人们过着朴素宁静的生活，山上种花椒和红苕，田地里种苞谷和水稻，自给自足，却也把日子过得辛辣有味。只是随着村里的人愈发多地外出闯荡，变成一股浪潮，有的人家因此一夜之间赚了大钱，推掉土屋，盖起了小楼房。李镇，像河边的柔柔的苇草一样，被一股预期之外的风拂过，毫无抵抗能力地起了骚动，却亦有自己的生存法则，能无声无息地复原，除了在隐处留下不易觉察的折痕，惯有的宁静，似乎都未改变。李子家就在城北的田垄边上，对李子来说，唯一的改变，是爹娘也被那股浪潮带走，去往了遥远的东南沿海城市。李子没有见过海，对城市的幻想也仅仅来自于村里人的只言片语和爹娘的寄回来的长信，总之，和婆相依为命的日子一年年过去了，那山，那田，还有自己家的土屋，一切都还是李子熟悉并欢喜的模样。 从前的日子，家家都有李子树，不知是品种不好，还是别的原因，味道渐渐变得不讨人喜欢，结出的形如鸡心的青色果子，能酸倒壮小伙的牙。后来慢慢就都不种了，唯独李子家的后山还有几株与众不同的，夏天总能长出甘甜多汁的果实来，虽说数目不多，个头也不大，总也够李镇的人家挨家挨户尝个滋味儿。 还是去年的夏天，李子抱着分剩下的果子从北门匆匆跑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在三伏天的太阳烘烤下，怀里的甘甜气息教人直咽口水。她埋头拿起一个脆脆地咬了一口，不想竟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一个陌生的，在李镇从未见过的男子。 李子擦擦嘴，弯腰捡起四下滚落的紫红色果实，他也忙着蹲下伸出长长的手帮忙捡拾，太阳太烈了，高大的影子投在李子的脸上，她扭过脸眯起眼睛，还是看不清他的模样。 （三） 吃晚饭的时候，你捧着瓷碗将脸埋在里面，却仍能感觉到婆在盯你。 你的手指在悄悄发疼。偷偷在画家的阁楼里帮忙，已经有些时日了，画家教你研磨石头。听着一小块或温润或生脆的声音，在杵臼里分离，辗转，捣碎，那些你听都没有听过名字的奇异色彩，被乖顺地碾成了粉状。 “今天我爹来信了，又讲了许多城里新奇的事情，他说工作虽然辛苦，但常常看到大海。你家，叫上海，也能看到海吗？” “我家？当然可以看到海啊，海是蓝色的，无边无际，跟天空一样大。从前我常常一个人在海堤上走，觉得把笔往海水里蘸一蘸，就已经是天然的蓝色颜料了。有时候觉得大自然很不可思议，就像李镇的石头一样，好像不用修饰，就已经可以变成一幅很美的画。” 画家眼睛低垂，手持画笔，嗓音低沉地解释着，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背后的阳光里有积尘在一闪一闪地翻飞。你拿着杵的姿势还是有些拙，看清水从他的画笔上滴入白瓷的调色盘，晕开一片淡淡的柔软来。 “蓝色的大海……” 不知道为什么，你总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哀伤。 “妹妹，你这些日子都在往哪里跑？”婆放下碗筷。 你没回过神来，只感觉嗓子眼被人掐住了一般。 “你阿嫂都跟我说了，镇子里的闲话都传到婆的耳朵里头了，那个男娃娃是啥子来头？” 你发不出声音，从脸颊到耳根子一路滚烫。 “他是不是住街上？妹妹啊，你还恁个小，别个家晓不得你们在街上搞啥子名堂，莫跟野娃儿一样，好多事情你还不懂，传出去多不好听……” “别个是从大城市里头来的画家，说想画我们镇，我就是想帮帮他。” “大城市来的？”婆本来还算和蔼的面容忽地跟打了霜似的沉下来。几十年的农作早已让她的青春不再，这是一张隐忍而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