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記憶像風.PDFVIP

挨打記事簿 廖玉蕙 母親一生最恨反應遲鈍的人，她站在窗口往外望，我湊過去看她看些什麼！湊巧她一轉身， 踩到我的腳，立刻抄起鞭子追打，一邊恨聲不絕：「人要走，也不知閃去一邊，害我踩到。 汝係目睭青瞑是嚜？」所以，她生下我，算她倒楣；而我遇到她，不知是福是禍？ 小時候常挨揍，幾乎無日無之。 鄉下地方殺雞殺鴨是盛事，務農家庭藤條多，堂嫂每每將這兩件事合併處理，於是，一條 條藤條緊緊綁上漂亮挺拔的兯雞毛，就成了現成的清潔工具──雞毛撢子。除了撢灰塵、 清家具之外，雞毛撢子在吾家有另類用途──打孩子，台灣話叫「一兼二顧 ，摸蛤仔兼洗 褲。」家裡的每一個角落，幾乎都有一支，母親抄起來極其方便，可苦了腦筋打結的我。 母親過世後，姊妹聚談，我老好奇請教她們對挨揍的記憶，不知是姊姊們善忘，或者我太 愛記仇，總之，好像只有我時時叨念，記憶像一口深井，越往裡挖，越深不見底，也越來 越為黑暗。於是，我決定破釜沉舟，來個大掃除，好好將挨打原因徹底理它一理。拿出做 研究的精神，先買一本記事簿，在記憶裡海撈一番，再一章一章記下。前塵往事於是一一 浮現：小 學校受委屈，回家再吃鞭子 記事簿上的第一章，題曰：「模糊是非對錯的扞格」。明明在學校裡受了委屈，回家哭訴， 卻又被母親毒打一頓。記憶中，母親老是覺得我所有傷心欲絕的事都很無聊，譬如：有同 學造謠：「廖某人因為送音樂老師禮物，才當上學校指揮。」或「學校總值星官在升旗台下 看到台上指揮廖某人的內褲」我氣哭了！媽媽說：「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有什麼好哭的， 莫名其妙。你有送禮給老師嗎？……看到內褲又怎樣！」我為了母親語言中所透漏的輕蔑， 更加生氣，哭得更傷心，自然引來母親的不耐煩，少不得一頓竹筍炒肉絲。 同學為了留作紀念，在不提防間，將我的辮子剪掉一大段，讓我因此披頭散髮。我一路啼 哭著回家，見到母親時，悲傷的情緒 一發不可收拾。母親卻認定我一定是隨便跟同學開玩 笑，才會導致這樣的結果。我不但得不到意料中的安慰，反倒雪上加霜地被冤枉，上到閣 樓去哭到地老天荒，執意不肯下樓吃晚飯。母親一向強勢，豈能容忍這樣的撒野，當場又 勞煩雞毛撢子出馬去請我下樓。類似的扞格，幾乎天天出現。前者是對清白認知的誤差， 照說母親應該欣慰孩子捍衛名節的苦心，但我的母親不來這一套，她相信「清者自清、濁 者自濁」，更確切的說法是，她壓根兒覺得那些都是小孩子的把戲，懶得搭理；而無端剪人 辮子的孩子，何等可惡！母親不跟我站一邊也就罷了，竟然還懷疑我素行不良。這口氣真 是讓人嚥不下去！可是，母親的強勢作風，強壓我的反彈，養成我徹頭徹尾的懦弱無能。 於是，被封不雅的綽號哭，被同學孤立也哭，被老師強迫跟討厭的同學握手更哭……我不 敢據理力爭，更不敢隨便回嘴，一肚子委屈盡化為流不完的淚水。母親強悍勇健，像鯀一 樣，屢屢用鞭子防堵我氾濫的眼淚！ 挨打記事簿裡的第二章：「打壓強烈閱讀的慾望」。在大力推廣閱讀的現在，一般人一定無 1 法想像看課外書居然會挨打！那年頭，普遍貧窮，除了知識分子的家庭外，買課外書根本 是奢想。但酷愛閱讀的母親，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直在小鎮上一家租書店裡租書、看 書 ，將生活中不如意的現實全寄情於書本裡的超級浪漫傳奇。那年頭，聯考的威力，跟現 在沒兩樣。加上當時社會上普遍還沒有「閱讀可以幫助作文得高分」的共識，除了教科書 及相關考試的參考書，其餘一律都在禁止閱讀之列。嗜書成癡的我，豈肯安分守己，總是 想盡各種辦法找書看，而母親央我去租來的言情小說當然得先睹為快！無論如何被警告、 如何挨揍，還是沒有一本書能逃過我飢渴的眼睛。這些書，滿足了我的心靈，卻害慘了我 的四肢，媽媽的藤條打了又打、抽了又抽，我的四肢腫了又消、傷口好了又爛，媽媽總在 放下鞭子的那刻，無奈地罵道：「汝敢是畜牲！為什麼千教、萬教，就是教未變！」好讀不 倦的我，若是在現在，鐵定不是獲得教育部頒贈的勤學獎章，就是取得圖書館 Fun to read 的榮耀證書，成為被大力褒獎的模範生，可惜了！我生不逢時，愛看課外書的結果就只能 挨揍。 看書，打！愛哭，再打！ 挨打記事簿裡的第三章，更加血淚敤敤，題名：「摧毀敏慧多情的天性」。 我打小愛哭，抽咽、流淚、嚎哭……常常視情境輪番上陣。我的小哥比我長三歲，天生淘 氣，只要從我身邊走過，不拉一下我的小辮子或馬尾，就感覺不順心似的。我平白被欺負， 追也追不過，打也打不贏，小哥拉完辮子，一溜煙跑 了，我唯一的抗議就是哭泣。家裡孩 子多，母親太早為人母，既缺乏耐心，也完全不知教養理論。面對繁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