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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竟陵派
锺惺字伯敬,谭元春字友夏,皆竟陵人。二人以选《诗归》齐名,时称其作风为竟陵派。锺氏所著有《隐秀轩集》,谭氏所著有《谭友夏合集》。钱牧斋之论锺谭,谓“伯敬擢第之后思别出手眼,另立深幽孤峭之宗,以驱驾古人之上”。谓“当其创获之初,亦尝覃思苦心,寻味古人之微言奥旨,少有一知半见,掠影希光,以求绝出于时俗”。(见《列朝诗集》丁中)这些话尚说得公允。盖锺谭于诗原不是无所知见,而本其知见,也确想另立一宗。谭友夏之《退谷先生墓志铭》,称锺氏“尝恨世人闻见汩没,守文难破,故潜思遐览,深入超出,缀古今之命脉,开人我之眼界”。(《谭友夏合集》十二)这也是实情,不为谀辞。不过锺谭于诗,虽有所见,但仍沾染明代文人习气,只在文中讨生活,所以觉其不学;只在文中开眼界,所以也多流弊。换句话说,这是还在纯艺术论中翻斤斗,所以所谓一知半见,也就等于无所知见。钱牧斋称其“见日益僻,胆日益粗”,“以俚率为清真,以僻涩为幽峭”,识堕于魔而趣沈于鬼,也未尝不中其病痛。不过,平心而论,凡开创一种风气或矫正一种风气者,一方面为功首,一方面又为罪魁,这本是没法避免的事。因为这种偏胜的主张,一方面固然可以去旧疾,一方面也容易致新疾。何况在时风众势之下,途径既成,无论何种主张都不能无流弊。故其罪不在开山的人,而在附和的人。后人惩其流弊,而集矢于开创风气的人,似未得事理之平。再有,即使开山的人已不能无流弊,然由文学批评史的惯例而言,作风容有偏至之失,批评每多无懈可击。盖批评是作者理想的标准,总是比较圆满;至于作者是否有达此境界,那是另一问题。后人以议其作品之弊攻击其批评的主张,似也未得事理之平。由前一点言,锺谭不过不欲再循七子途径而已,不欲复蹈公安覆辙而已。他们于这两方同原看得很清楚。锺氏《诗归序》云:“今非无学古者,大要取古人之极肤极狭极熟便于口手者以为古人在是。便捷者矫之,必于古人外自为一人之诗以为异,要其异又皆同乎古人之险且僻者,不则其俚者也。则何以服学古者之心!”(《隐秀轩文昃集》,序一)谭氏《诗归序》云:“古人大矣,往印之辄合,遍散之各足,人咸以其所爱之格,所便之调,所易就之字句,得其滞者熟者,木者陋者。曰我学之古人,自以为理长味深,而传习之久,反指为大家,为正宗。……而有才者至欲以纤与险厌之,则亦若人之过也。夫滞熟木陋,古人以此数者收浑沌之气,今人以此数者丧精神之原,古人不废此数者为藏神奇藏灵幻之区,今人专借此数者,为仇神奇仇灵幻之物。”(《谭友夏合集》八)公安矫七子之肤熟,肤熟诚有弊,然而学古不能为七子之罪。竟陵又矫公安之俚僻,俚僻诚有弊,然而性灵又不能为公安之非。竟陵正因要学古而不欲堕于肤熟,所以以性灵救之;竟陵又正因主性灵而不欲陷于俚僻,所以又欲以学古矫之。他们正因这样双管齐下,二者兼顾,所以要于学古之中得古人之精神。这即是所谓求古人之真诗。求古人之真诗,则自然不会袭其面貌,而同时也不会陷于挽近。学古则与古人之精神相冥合,而自有性情;抒情则与一己之精神相映发,则自中法度。论诗到此,就当时纯艺术论的观点来讲,岂复更有剩义!这是锺谭所以要选《诗归》之旨。锺氏《序》云:诗文气运,不能不代趋而下,而作诗者之意兴,虑无不代求其高。高者,取异于途径耳。夫途径者,不能不异者也,然其变有穷也。精神者,不能不同者也,然其变无穷也。操其有穷者以求变,而欲以其异与气运争,吾以为能为异而终不能为高。其究途径穷,而异者与之俱穷,不亦愈劳而愈远乎?此不求古人真诗之过也。后人以竟陵诗风,近于深幽孤峭,遂以为竟陵欲别创深幽孤峭之宗,以取异于途径。这正误解了竟陵。后人之误解,只以竟陵也欲求其高,所以似乎有类“取异于途径”而已。然而锺谭都知道取异于途径者,只能为异而终不能为高,所以他们并不欲取异于途径。锺谭之病,只在为了求古人真诗之故,强欲于古人诗中看出其性灵而已。强于古人诗中求其性灵,于是不得不玩索于一字一句之间。玩索之久,觉得某句奇妙,某字鲜秾,某是苦语,某是很语,某字深甚,某字远甚,到此地步,虽欲不走入魔道而不可能。这是锺谭的病痛所在,也是纯艺术论者必然的归宿。谭氏《诗归序》云:“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决不与众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专其力,壹其思,以达于古人,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从纸上还瞩人。”他这样疑神疑鬼,于是覃思苦心所得的一知半见,适足为其入魔之助。牧斋所谓“见日益僻,胆日益粗”者,其原因乃在此。不过我们所应辨析者,乃是锺谭本意,并不即要走上此僻见,而且他们自己也不觉此种看法为僻见。谭氏《序》中又云:“法不前定,以笔所至为法;趣不强括,以诣所安为趣;词不准古,以情所迫为词;才不由天,以念所冥为天”,这也是通达之论,何尝欲走入僻路!然而后人论定总觉其走入僻路者,即因他们只在诗文中讨生活,所以也成为意欲在诗文中开眼界。有意欲在诗文中开眼界,于是虽不欲取异于途径,而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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