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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

蔡元培

选自《傅斯年全集》（台湾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七册。本篇原名“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风格”。这个标题是编者加的。有删节。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教化家。1917年任北京高校校长，提倡学术自由，主见对新旧思想“兼容并包”，使北大成为新文化运动发祥地。

傅斯年

凡相识蔡先生的，总知道蔡先生宽以容众；受教久的，更知道蔡先生的脾气，不严责人，并且不滥奖人，不像有一种人的脾气，称扬则上天，贬责则入地。但少人知道，蔡先生有时也很严词责人。我以受师训备僚属有25年之许久，颇见到蔡先生生气责人的事。他人的事我不敢说，说和我有关的。

（一）蔡先生到北大的第一年中，有一个同学，长成一副小官僚的面孔，又做些不满人意的事，于是同学某某在西斋（寄宿舍之一）壁上贴了一张“讨伐”的告示；两天之内，满墙上出了无穷的匿名文件，把这个同学骂了个“不亦乐乎”。其中也有我的一件，因为我也极厌烦此人，而我的匿名揭帖之中，表面上都是替此君抱不平，深的语意，却是挖苦他。为同学们赏识，在其上浓圈密点，指责狼藉。这是一时学校中的大笑话。过了几天，蔡先生在一大会中演说，最终说到此事，大意是说：

诸位在墙壁上攻击××君的事，是不合做人的道理的。诸君对×君有不满，可以规劝，这是同学的友情。若以为不行规劝，尽可对学校当局说。这才是正值的方法。至于匿名揭帖，受之者纵有过，也决不易改悔，而施之者则为丢失品性之开端。凡作此事者，以后都要改过自新，否则这种行动，必是品性沉沦之端。

这一篇话，在我心中生了一个大摇摆。我小时，有一位先生教我“正心”“诚意”①〔“正心”“诚意”〕出自《高校》。“正心”，指端正心思；“诚意”，指意念真诚。“不欺暗室〔不欺暗室〕指不在暗处伤人。”，虽然《高校》念得滚熟，却与和尚念经一样，毫无知觉；受了此番教训，方才大彻大悟，从今做事，决不匿名，决不推自己责任。大家听蔡先生这一段话之后印象如何我不得知，北大的匿名“壁报文学”从今削减，几至绝了迹。

（二）蔡先生其次次游德国时，大约是在民国十三年吧，那时候我也是在柏林。蔡先生到后，我们几个同学自告奋勇照料先生，凡在我的一份中，无事不办了一个稀糟。我自己自然觉得特别惭愧，但蔡先生从无一毫责怪。有一次，一个同学给蔡先生一个电报，说是要从莱比锡来看蔡先生。这个同学出名的性情荒谬，一面痛骂，一面要钱，我以为他此行必是来要钱，而蔡先生正是穷得不得了，所以与三四同学主见去电谢绝他，以此意陈告先生。先生沉吟一下说：“《论语》上有几句话，‘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①〔与其进也，……不保其往也。〕语出《论语?述而第七》。意思是，赞成他的进步，不赞成他的退步，何必做得太过分呢？人家洁身而来，就应当赞成他的自洁，不要老追究他过去的事。与，确定、赞成。’你说他无聊，但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能改了他的无聊吗？”

于是我又知道读《论语》是要这样读的。

（三）北伐成功之后，我们的兴致很高。有一天在先生家中吃饭，有几个同学都喝醉了酒，蔡先生喝得更多，不记得如何说起，说到后来我便肆口乱说了。我说：“我们国家整好了，不特要灭了日本小鬼，就是西洋鬼子，也要把他赶出苏彝士运输河以西，自北冰洋至南冰洋，除印度、波斯、土耳其以外，都要‘郡县之’。”蔡先生听到这里，不耐烦了，说：“这除非你做大将。”

此外如此类者尚多，或牵连他人，或言之太长，姑不提。即此三事，已足证先生责人之看法是如何恳切而肃穆的，如何词近而旨远的。

蔡先生之接物，有人以为滥，这全不是事实，是他在一种高深的志向上，别出心裁。大凡中国人以及若干人，在法律之应用上，是先假定一个人有罪，除非证明其无罪；西洋近代之法律是先假定一人无罪，除非证明其有罪。蔡先生不特在法律上如此，一切待人接物，无不如此。他先假定一个人是善人，除非事实证明其不然。凡有人以一说进，先假定其意诚，其动机善，除非事实证明其相反。如此方法，自然要上当，但这正是孟子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①〔君子可欺以……非其道〕出自《孟子?万章上》，意思是对于君子，可以想方设法以常情戏弄他，却不能用违反道理的手腕蒙骗他。”了。

若以为蔡先生能恕而不能严，便是大错了，蔡先生在大事上是丝毫不苟的。有人若做了他以为大不行之事，他虽不说，心中却完全有数。至于临艰危而不惧，有大难而不惑之处，只有古之大宗教家可比，虽然他是不重视宗教的。关于这一类的事，我只举一个远例。

在五四前若干时，北京的空气，已为北大师生的作品动荡得很了。北洋政府很觉得担心，对蔡先生大施压力与恫吓，至于侦探之跟随，是微小的事了。有一天路上，蔡先生在他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