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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的植物-梧桐

我总以为，城市里的梧桐，是被简化了的。它们沿着街巷，整齐地列着，像一排训练有素的卫兵，春来一色的绿，秋去一色的秃，规规矩矩，仿佛只是为了应一个时令的景。我窗外的这一株，却似乎有些不同。它立在一片老小区与新大厦交界的隙地里，无人刻意栽种，也无人精心打理，像是被风或鸟偶然遗落在此的一粒种子，竟也挣扎着、蓬勃着，长成了如今这番轩昂的模样。我的目光，便常常不由自主地被它牵了去，在它那层层叠叠的绿意里，读出些静默而深长的意味来。

这意味，起初是落在它的叶上的。梧桐的叶，生来便不是一种安分的绿。春光尚浅时，它们才刚抽出，是那种怯生生的、半透明的鹅黄，带着婴儿般的娇嫩，在料峭的风里微微打着颤。你几乎能想见它们内部那些纤细的、奔流着的汁液，正如何努力地，将生命最初的勇气，一点一滴汇聚起来。不过几日，那黄便沉静下去，转作一种新润的翠，仿佛上好的碧玉，被春日的暖阳融化，又匀匀地涂了上去。这时节的叶子，是最好听的。若有细雨洒落，那雨声不是芭蕉上的浑厚，也不是荷叶上的圆润，而是清凌凌的，碎碎的，像无数细小的珍珠在玉盘里跳跃，又像是一曲未经排练的、天真烂漫的童谣，听得人心里的尘嚣，也仿佛被洗去了些许。

待到盛夏，那绿便彻底地放纵开了，成了沉甸甸的墨绿，厚实地堆积着，如一团凝固的、深邃的云。阳光透过，也失了锋芒，被滤成一片清凉的、摇曳的绿影，斑斑驳驳地洒在地上。这时，叶子们沉默着，它们不再演奏轻快的乐曲，而是以一种集体的、庄严的静默，对抗着炎威。那是一种成熟的、包容的沉默，仿佛知晓了世间所有的酷热与焦躁，却选择用自身的清凉来回答。而最动人的，还是它的秋声。当西风渐起，那一片片阔大的叶子，便开始变作焦糖似的颜色，边缘微微卷起，像是被岁月烤熟的、带着香气的书页。它们不再恋栈，一阵风过，便决然地、飘飘然地离了枝头。那飘落的姿态，是从容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美的，全无衰败的凄惶。它们在空中打着旋，沙沙地响着，那声音干燥而温暖，不像是告别，倒像是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于是，满院子都响着了，这声音里，有春夏的回忆，有对泥土的归依，丰富得如同一篇无言的、关于聚散的文章。

凝视得久了，我的目光便不由得从叶，移向了干。这梧桐的干，是真正的“梧”桐，而非法国梧桐那般光滑的、带着斑驳迷彩的皮。它的皮色是青灰的，上面布满了粗粝的、不规则的大裂纹，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每一道纹路里，都仿佛刻着风雨、日光与岁月的故事。它不像有些树，拼命地将树干长得笔直溜滑，急于指向天空；它坦然接受着一切磨砺，甚至将这些磨砺化作了自身纹理的一部分，于是那青灰的色泽，便显出一种朴素的、厚重的庄严来。

它的枝干，也生得极有风骨。主干并不甚高，却极敦实，仿佛先稳稳地在土地里扎下了根，才肯向上生长。及至分杈处，那枝条便四下里伸展开去，不是柳条那般谄媚的、柔顺的垂落，也不是白杨那般争先恐后的、笔直的簇拥。它的枝是舒朗的，疏疏的，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却又极其合理的姿态，仿佛一位书法大家，在泼墨之前，于空中凝神运气，留下的那些无形的、却力透纸背的笔意。有些枝条，甚至显得有些倔强，微微地虬曲着，带着一种不愿随俗的执拗。冬日里，叶子落尽了，这枝干的全体便裸露出来，在澄澈的、冰冷的蓝天映衬下，俨然一幅用焦墨画出的、瘦硬有力的“岁寒图”。那时，它一无所有，却仿佛拥有了整个天空。

这般的枝干，自然是引得住凤凰的。我想起《诗经》里那美丽的句子：“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古人真是浪漫而又通透的，他们竟能寻出梧桐与凤凰这般绝妙的依存。凤凰，是理想，是至高至洁的品性与才德的化身；而梧桐，便是那理想得以栖息的、坚实的现实根基。它不必有夺目的花朵，不必有甜美的果实，它只需这样静静地、笃实地生长着，以其本身的正直与丰茂，便自然能吸引那世间最珍贵的存在。这里头，藏着一种多么深刻而积极的隐喻：我们于这世间，首要的，或许并非是急切地追寻什么，而是沉下心来，修炼自身，使自己的生命如梧桐般茁壮、舒展、内在丰盈。当你的枝干足够承重，当你的绿荫足够清凉，那属于你的“凤凰”——无论是精神的顿悟，事业的成就，还是相知的伴侣——便会不期而至，翩然降临。

这株梧桐，便这样成了我窗前一幅活的图画，一首无言的诗歌。我观它的叶，读它的干，思它的典故，日子久了，竟觉得它不再只是一株无知的树木，而成了一位静默的导师。我的悲喜，也似乎与它的荣枯，有了某种微妙的关联。

有一段时日，我的人生也仿佛步入了它的冬季。诸事不顺，前路茫茫，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滞涩与苦闷。那时，我常独坐窗前，对着它光秃秃的枝桠发愣。它沉默地立在寒风中，每一根枝条都像一条暴露在空气中的、坚韧的神经，承受着风刀的切割。没有一片叶子为它遮掩，没有一声鸟鸣为它解忧，它就那样赤裸地、坦然地，面对着整个严酷的冬天。我看着它，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慰藉。它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