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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的植物-龙眼树

我家老屋的后园里，曾有过一棵极老的龙眼树。说“曾有过”，是因为它如今只活在我的记忆里了。老屋早已拆建，后园成了社区停车场的一方水泥地。可每逢盛夏，当街边小贩开始叫卖一筐筐褐黄色的龙眼时，我总觉得，那棵树的魂魄便会借着这甜润的香气，穿过二十余年的光阴，重新将我笼罩。它的轮廓，它的荫凉，乃至树皮上每一道裂纹，都像用极细的墨线，清晰地描在我心版上，岁月也磨不灭。

那树是真老。树干粗壮得需两个孩童合抱，树皮是深褐近黑的颜色，皴裂着，一片片粗糙地翘起，像一件穿了一百年的旧棉袄，积满了风霜雨雪的尘垢。最奇的是它的姿态，并非直挺挺地向上，而是带着一种饱经沧桑的、微微的倾斜，仿佛一位谦和的老者，正俯下身来，要与你絮语。就在那倾斜的树干与大地构成的怀抱里，是我们孩童的乐园。

春夏之交，龙眼树开花了。那花极小，是黄白色的，簇拥成一片茸茸的、庞大的圆锥花序，并不如何起眼。可那香气，却是霸道的。那不是一种飘忽的、需要你去寻觅的幽香，而是一种弥散的、浑厚的甜香，像一坛刚刚启封的蜜酒，将整个后园，乃至半条巷子都浸在里面。那香气引来的，是一个喧闹的昆虫王国。成群的蜜蜂，嗡嗡地，像一团团金色的雾，在花间忙碌；还有各色的蝴蝶，白的，黄的，带着黑斑的，翩翩然，像些流动的、会飞的花瓣。我们这些孩子，是断不敢在那时去摇树的，只敢仰着头，看那繁忙的景象，鼻子里充塞着那甜得发腻的香气，心里便也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是一种富足的、安宁的快乐。

然而我们真正期盼的，是盛夏的果实。花事一了，那细小的花梗上，便结出了青绿色的、米粒般的小果。它们一天天膨大起来，由青绿转为浅黄，最后，在七八月最毒的日头下，终于蜕变成那种熟透了的、近乎赭石的颜色，表皮上布满了黄褐色的、细小的斑纹，粗糙，却自有一种朴拙的美。沉甸甸的果穗，一串串，一簇簇，压弯了枝条，像无数串过于丰腴的、沉默的铃铛。

这时，便是我们最快乐的时节。祖父会搬来那张老旧的竹梯，斜斜地架在树干上。他是不许我们爬的，总要亲自上去。我记得他那双布满老茧的、青筋虬结的手，握住剪枝的剪刀，仰着头，在密不透风的枝叶里，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果梗。“咔嚓”一声，一串沉甸甸的、密缀着果实的枝条，便带着簌簌的叶响，落了下来。我们在树下，早已张开了旧床单的四角，看着那墨绿的影子由小变大，然后“噗”地一声，稳稳地落在单子上，激起一阵好闻的、混合着树叶与阳光的清芬。

新摘的龙眼，还带着叶子的生青气，需得在阴凉处放上一放，那甜味才会愈发醇厚。但我们总是等不及的。迫不及待地拈起一颗，用指甲在粗糙的果壳上轻轻一掐，“啪”的一声，壳便应声裂开，露出里面莹润的果肉来。那果肉是半透明的，像一颗小小的、凝冻的玉，又像是含着露水的、极薄的绢纱，隐隐地透出里面一颗乌黑锃亮的核。急急地送入口中，一抿，一吮，那丰沛的、清甜的汁液便瞬间在舌尖炸开，顺着喉管，一路甜到心里去。那甜，不是糖的甜腻，而是一种鲜活的、带着植物清气的甘冽，是太阳、雨水和泥土共同酿造的琼浆。吃完，唇齿间还留着那香气，手上则黏黏的，非得用井水冲洗不可。

我们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脚下是斑驳的、晃动着的光影。蝉声嘶叫着，把夏天叫得无比漫长。我们一颗接一颗地吃着，直吃到肚子滚圆，才肯歇手。那吐出的核，乌黑晶亮，像一地散落的棋子。祖母便会笑着，拿笤帚来扫，一面扫，一面说：“莫糟蹋了，收起来，明春种下去，又是一棵好树。”

那时的我，只贪恋那口甜润，并不曾深思这棵树之于我，之于我们家的意义。直到许多年后，当我在异乡的超市里，买到那些用保鲜膜封好的、硕大而规整的龙眼时，才蓦然惊觉，我失去的，不只是一棵树的果实，而是一整个与它息息相关的、缓慢而丰盈的世界。

这些商品龙眼，个大，肉厚，核小，甜也是甜的，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那甜，是平面的，单一的，像一句被重复了太多次的、失去了真情的客套话。它没有了我家那棵老树龙眼里的那种复杂的、立体的风味——那里面，没有夏日的蝉鸣，没有井水的沁凉，没有祖父梯子上的身影，也没有我们争抢时那无忧无虑的喧嚷。它只是一颗果子，一颗被剥离了生命背景的、孤独的果子。

我于是愈发怀念起那棵老树。在怀念里，它的形象反倒愈发清晰、高大起来。我忽然明白了，它给予我们的，远不止是口腹之欲的满足。

它是一架天然的日历。它的萌蘖、开花、结果、落叶，无言地标示着时令的流转。看见它抽出嫩黄的新芽，便知春已深了；闻到那浓郁的花香，便晓得初夏将至；而等到枝头果实累累，那就是一年中最炎热、也最富足的盛夏了。它的生命节奏，与我们家的生活节奏，是那样和谐地同步着。它让“时间”这个抽象的概念，变得可视，可闻，可尝。它教会了我最初的自然课，让我懂得，生命的丰美，是需要等待和期盼的。

它也是一位沉默的家人。它立在那里，像一个忠诚的、不言不语的卫士，守护着老屋的安宁。春天，我们在它初生的嫩叶下读书；夏天，我们在它浓密的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