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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的植物-蒲葵

这大约是我与一株植物的约定了——每年春深，必要去看它一次。它立在南郊一座废园的西北角上，据说是旧时主人手植，算来应有百岁以上的年纪。园子早已荒芜，亭台倾圮，池沼淤塞，唯有些顽强的草木，在无人照管的自由里，疯魔似的生长。这株蒲葵，便在这片颓败的、被繁华遗忘的寂静里，年复一年，撑开它那巨大的、青郁郁的绿荫。

我总爱在午后去。那时的阳光，经过它层层叠叠叶片的筛滤，落到身上，便只剩些温存的、斑驳的光影子，像一场碎金的梦。我常选一块干净的石礅坐下，背靠着它粗粝的树干，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着自己也成了一棵草，一棵树，暂时逃离了那人世间的、黏稠的喧嚣。

这株蒲葵的形态，实在是轩昂而又沉静的。它的主干并不算极高，约莫两人来高，却极粗壮，需一人合抱。颜色是深褐近于黑，上面密布着鳞片似的叶鞘脱落后的疤痕，一圈一圈，整齐而古拙，像一卷用鸟篆文写就的、无人能解的编年史，每一道刻痕里，都藏着风雨、霜雪与光阴。主干顶端，便是那数十枚巨大的叶片，向四面八方伸张开去，形成一个浑圆的、近乎完美的华盖。

那叶子，是我最要细细描摹的。它不像寻常树叶，是浑成一片的；蒲葵的叶，乃是一种决绝的、义无反顾的放射状。一根坚韧而修长的叶柄，托举着一面巨大的、扇形的碧玉。叶面本身，又裂成数十枚狭长的裂片，每一片都像一柄出鞘的短剑，齐齐地指向天空，指向周遭，带着一种静默的、蓄势待发的张力。这无数的“剑”，又共同组成了一面完整的、毫无缝隙的“盾”，一面生命的盾牌。风来时，那整片的“扇”便微微摇曳，裂片与裂片相互摩挲，发出一种“沙沙”的、极干燥而清脆的声响，不像杨叶的喧哗，不似柳叶的呜咽，那是一种从容的、骨节舒展的声音，仿佛一位得道的长者，在徐徐翻阅着一部虚空中的典籍。

我凝视着它，心里便常常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动。我们人，总喜欢说“团结”，说“集体”，可我们的聚拢，往往伴随着个性的磨灭与委曲。你看这蒲葵的叶，它的每一道裂片，都保持着自身的锋利与独立的姿态，毫不含糊，绝不粘连；然而，它们又如此紧密地、有序地环绕着同一根叶轴，共同成就了那面宽博的、能够承接更多阳光雨露的“扇”。这是一种怎样的智慧呢？是个体的锋芒与整体的圆融，最完美的共生。它不是被磨平了棱角的鹅卵石，堆砌成墙；它是一群依旧锋利的匕首，却选择了同心协力，护卫着同一个中心。这其中的风度，比起那“扶苏摇曳”的缠绵，或是“牡丹秾艳”的富丽，实在是要高迈得多了。

这废园里，也并非只有这一株蒲葵。墙角阶畔，多的是疯狂的野草与藤蔓。春日里，它们也绿得泼辣，绿得嚣张，仿佛要将这世界所有的空隙都填满。但它们的美，是短暂的，是汲汲于争抢的。一场秋雨，一阵北风，便立时憔悴了，枯黄了，化作烂泥。蒲葵却不。它的绿，是一种深沉的、内蕴的绿，像一口古井，看着幽深，底下却有不竭的泉源。即便是三伏的烈日，也休想将它晒得卷边发蔫；它只是更沉默地，将那份绿，往骨子里又收敛了几分。

我于是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来：“如竹苞矣，如松茂矣。”那是赞美君子的家族根基稳固、枝叶昌盛的。松竹之节，固然为世人所重，但它们总带着些凛然的、不容侵犯的孤高。蒲葵却不然。它没有松的虬枝盘曲，以示嶙峋的骨气；也没有竹的中空外直，以标榜虚怀的品格。它只是坦然地、饱满地站立着，用一种最朴素、最坚韧的方式，宣示着生命本身的丰盈与持久。它的美德，是内向的，是不求人知的。它只是忠于它作为一棵蒲葵的本分——生长，向着光；站立，迎着风。

这份“守拙”的、近乎固执的生机，在这废园的背景下，便愈发显得意味深长。这园子，也曾有过“朝歌夜弦”的热闹，有过“画栋珠帘”的繁华。那些曾经在这里嬉笑、叹息、筹划、失落的人们，如今安在哉？他们的悲欢，他们的功业，都已被雨打风吹去，只剩下些断井残垣，供后人凭吊。唯有这蒲葵，它见证了一切，却又仿佛超脱了一切。它不曾因园主人的青睐而格外卖弄风情，也不曾因园子的荒废而自暴自弃。它不关心人世的兴衰，只遵循着自然律动的、那最根本的脉搏。

这使我想起一则禅宗公案来。有僧问师父：“如何是佛法大意？”师答：“蒲花柳絮，竹针麻线。”初看时，觉得是机锋玄妙，不可捉摸。此刻对着这蒲葵，却仿佛有了一丝了悟。那最高的道理，或许并不在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里，也不在什么玄虚缥缈的秘境中，它就蕴藏在这寻常草木的“本来面目”里。蒲葵的叶，为何是扇状的？它的裂片，为何是平行的？这看似简单的形态背后，是亿万年来，它与阳光、雨水、风霜博弈、磨合，最终达成的最优解。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部无言的、充满了神性光辉的经典。它不说一字，而说尽了一切。

我伸出手，去抚摸它那粗粝的树干。触手是坚硬而温凉的，那是一种经历了无数寒暑才能淬炼出的温度。我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树皮底下，汁液在缓缓地、坚定地流淌。那是一种沉默的、然而无比强大的力量。这力量，不用于征伐，不用于占有，只用于维持自身这庄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