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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的植物-构树

若要论起草木中的“俗物”，构树大约是要名列前茅的。它不择地，不择土，墙头、瓦缝、崖畔、垃圾堆旁，但凡有一星泥土，它便能扎下根去，泼剌剌地长将起来。它的模样也算不得清俊，树干常常歪歪扭扭，树皮是暗灰色的，粗糙而易裂，叶子却生得极大，形态不一，有的像粗糙的手掌，有的像破裂的心形，边缘带着不规则的锯齿，正面是粗拉拉、涩生生的绿，背面却覆着一层密密的、灰白色的绒毛，摸上去，像某种小兽柔软的耳背。乡间孩童生了痱子或湿疹，老人便会摘几片构树叶，煮水擦洗，那气味，是一种清冽的、带着草腥的苦。

我童年时，对它是颇有些鄙夷的。它太常见，太易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贱”气。我们向往的是园中那几株需要精心照料的、开着娇贵花朵的木兰或海棠；对于这房前屋后自生自灭的构树，是连正眼也懒得给的。它结的果子，我们叫它“构桃”，初时是青绿的，硬邦邦的，成熟后则变成一团团橘红色的、毛茸茸的肉球，像无数个迷你的、炸开了的杨梅，甜是甜的，却甜得有些单薄，且极易被鸟雀啄食，留下狼藉的一片。我们偶尔馋极了，也会摘来吃，那汁液染在手上、衣上，便是洗不掉的斑驳，总要惹来母亲的一顿数落。

因此，在我的记忆里，构树长久地扮演着一个灰头土脸的角色，是乡野背景里一片模糊的、不被在意的绿。

使我改变看法的，是许多年后的一次还乡。老屋早已无人居住，院墙坍圮，昔日整洁的庭院，已被各种野草灌木占据，一片荒芜的、近乎狞厉的生机。我站在那片废墟前，心里正弥漫开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凉，目光却被墙角的一物攫住了。

那是一株构树。它竟从两道砖墙的缝隙里生长出来，那缝隙，窄得几乎容不下一指。它的根，想必是在那黑暗、逼仄的所在，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挣扎与扭曲，才终于寻到了一点滋养。而它的树干，也就顺着那缝隙，以一种极其古怪、极其倔强的姿态，向上盘旋、挣扎，像一股凝固了的、墨绿色的旋风。它长得并不高大，但那份生命力，却仿佛带着声响，一种沉默的、震耳欲聋的咆哮。

那一刻，我心头一震。先前所有的鄙薄，都在这株从夹缝中昂然挺立的生命面前，烟消云散了。我忽然觉得，我从前所欣赏的那些需要娇养的名花贵木，其生命是脆弱的，是依附于人的照拂与特定的环境的；一旦失去了这温室的庇护，便迅速凋零。而眼前这株构树，它什么也不要，不祈求风调雨顺，不依赖肥田沃土，它只是存在着，以其最原始、最坚韧的力量，对抗着贫瘠、挤压与遗忘。

我走近它，第一次带着敬意，抚摸它那粗糙的、开裂的树皮。那上面满是尘垢与雨水的痕迹，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我注意到，它的叶子在有限的阳光里，依然长得肥厚，那灰白色的背面，像一只只警惕的眼睛，反射着天光。几只蚂蚁在它的枝干上忙碌地奔走，将它当作通衢大道。它不再是我眼中卑贱的“俗物”，而是一位沉默的、强大的、守护着这片废墟的君王。

自那以后，我便开始有意无意地，重新审视起构树来。我发现，它的“俗”，恰恰是它的伟大之处。它的种子，凭借着鸟类和风力的传播，无远弗届。它是最初的拓荒者，是最勇敢的先锋。在那些被火灾、砍伐或自然灾害摧毁的土地上，在那些新翻的、裸露的土壤上，最先冒出来的，往往就是构树的身影。它们成群结队，用自己快速生长的枝叶，为土地遮荫，保持水土；它们那深广的根系，能穿透坚硬的土层，改善土壤的结构；它们落叶归根，腐烂后便成了滋养大地的肥料。它们像一群无私的、沉默的先遣队，用自己的身体，为后来那些更“娇贵”、生长更缓慢的树种，创造着生存的条件。它们铺垫了未来森林的基石，自己却未必能见到那片参天的茂林。这是一种何等悲壮的、牺牲式的奉献。

这使我想起中国古代那些默默无闻的、被称为“黔首”的黎民百姓。他们就像这漫山遍野的构树，数量众多，地位卑微，似乎无足轻重。历史书上，写满了帝王将相的丰功伟业、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却很少为他们留下笔墨。然而，正是这千千万万的“构树”，用他们粗糙的双手，耕耘着土地，建造着城郭，承载着整个文明的重量。他们在战乱中流离，在灾荒中挣扎，却总能在废墟之上，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扎根，顽强地生存、繁衍。他们的生命，充满了韧性，他们是历史的底色，是文明真正的、沉默的基石。他们的价值，不体现在个体的辉煌上，而体现在那整体的、磅礴的、延续种族香火的生命力上。

构树，原来是一种蕴含着“民本”思想的树。我的思绪又飘得更远了些。记得曾翻阅古书，才知道这貌不惊人的构树，竟与中华文明的一段华彩，有着极深的渊源。

在古代，构树还有一个更为雅致的名字，叫作“楮”。造纸术，是我们民族足以傲视寰球的伟大发明。而最初的、最优良的造纸原料，正是这构树的树皮。东汉的蔡伦，“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这里的“树肤”，学者们考证，多半指的就是楮皮。将那些粗糙的、布满疙瘩的树皮，经过捶打、蒸煮、漂洗等一道道繁复的工序，最终化作洁白、柔韧、可以承载文明的纸张，这本身就是一个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哲学寓言。

我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