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的合同.docVIP

莫里斯的合同

莫里斯把第三杯威士忌的冰块搅得噼啪作响时，律师事务所的黄铜挂钟刚敲过十一点。橡木书桌上摊着那份七十二页的合同，每一页右下角都嵌着烫金的公司徽标，像一排沉默的眼睛。他的手指在竞业禁止条款上悬了许久，指甲修剪得过分整齐，反而透出几分焦虑。

您确定要放弃期权池？实习生艾米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捧着刚打印好的补充协议，发梢还沾着室外的雪沫。玻璃窗上凝结的冰花把街景扭曲成印象派画作，莫里斯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走进这间办公室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当时创始人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要改变世界，现在那人的签名正出现在合同末尾，墨迹早已干透。

合同第十页的附加条款用红色字体标注着：乙方在合同期内创作的所有知识产权归甲方所有，包括但不限于梦境记录。莫里斯突然想起上周那个荒诞的梦：他在股东大会上演讲，嘴里却不断吐出彩色的塑料泡沫，台下的投资人纷纷掏出手机拍照。这个梦现在值多少钱？他自嘲地笑了笑，钢笔在纸面划出第一道弧线时，笔尖的颤抖几乎难以察觉。

茶水间的自动咖啡机发出低沉的嗡鸣，莫里斯盯着玻璃壶里旋转的深褐色液体，想起妻子昨晚的话。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时，你说要写一部关于人工智能伦理的小说吗？她的手指划过书架上那排蒙尘的文学奖作品集，那些烫金的书名在月光下像搁浅的鱼。合同第三十七页明确规定，员工在职期间不得从事任何与公司业务存在竞争关系的创作，包括科幻小说。

莫里斯先生，法务部希望确认您是否接受弹性工作制。HR总监的邮件突然弹出来，附带的日程表显示他未来半年的周末都被标注为战略研讨。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对面写字楼的LED屏幕模糊成一片光晕。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大学图书馆读到的那句话：当资本开始购买时间，自由就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当时他在书页边缘画了个笑脸，现在那个笑脸正从记忆深处浮出来，嘴角的弧度像极了合同里的免责条款。

打印机突然吐出一张白纸，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发出突兀的声响。莫里斯走过去拿起纸，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小字，是艾米丽的笔迹：第三十九条存在法律漏洞，建议咨询独立律师。墨迹在独立两个字上反复涂抹，形成深色的阴影。茶水间的时钟指向凌晨两点，自动售货机的指示灯在走廊投下蓝色的光，照在合同最后一页的签名栏上，那里等待着他的名字，像一个尚未填色的墓碑。

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女儿学校的紧急通知：因暴雪红色预警，全市中小学停课三天。莫里斯想象着女儿用蜡笔在雪地上画画的样子，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突然和合同里的条款重叠起来。当他终于在签名栏落下名字时，钢笔漏墨了，在纸面晕开一小团蓝黑色的污渍，像一滴凝固的眼泪。窗外的第一缕晨光恰好照进来，把合同上的签名映得闪闪发亮。

自动门开启的声音惊醒了趴在桌上的艾米丽，她看见莫里斯正把合同放进牛皮纸袋，雪花在他的羊绒大衣肩头融化成深色的圆点。您要辞职？她的声音带着睡意，却异常清晰。莫里斯摇摇头，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牛皮笔记本，封面上用烫金字体印着梦境日记。我只是要去确认一些产权问题。他拉开玻璃门，寒风卷着雪片涌进来，把合同的边角吹得簌簌作响，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在风中舒展，像一群终于获得自由的鸟。

地铁站台上，莫里斯把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列车进站的强光中，他看见玻璃映出自己的影子：西装依旧笔挺，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但眼底的红血丝却像蛛网般蔓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不停，是公司的群消息提示音。他突然想起艾米丽留在打印机旁的便签背面，画着一个简笔画的太阳，光芒的线条穿过层层叠叠的文字，一直延伸到纸的边缘。

列车呼啸而过时，莫里斯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在今日梦境的标题下，他写下第一行字：我站在合同的迷宫里，所有的条款都长出了翅膀...站台的广播突然响起，通知下一班列车将延误四十分钟。他抬头望向隧道深处的微光，那里仿佛有无数个自己正在不同的合同上签名，笔尖划破纸面的声音，像极了蝴蝶破茧时的脆响。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莫里斯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他想起大学时那位哲学教授说过：真正的自由不在于逃避约束，而在于选择被何种事物束缚。地铁隧道里传来隐约的风笛声，他合上笔记本，发现封皮上的烫金字体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像一枚刚刚锻造完成的勋章。站台的电子屏显示下一班列车即将进站，而他的手指悬在笔记本的下一页，迟迟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