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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签合同

凌晨四点半的火车站候车厅，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泡面汤的热气在空气中翻涌。李建国把磨破边角的黑色公文包紧紧抱在怀里，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他盯着电子屏上跳动的车次信息，视线却不由自主飘向斜对角那个穿藏青色西装的男人——那是张启明的助理，此刻正用纸巾反复擦拭着不锈钢座椅，仿佛上面爬满了看不见的细菌。

李总，这边请。助理终于站起身，引着他走向候车厅最角落的吸烟区。玻璃隔断里弥漫的烟雾让李建国一阵咳嗽，张启明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手机贴在耳边讲着电话，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在晨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对，就按老规矩，让财务把款打过去。他挂了电话转过身，嘴角堆着职业性的笑，却没伸手握手的意思。

李建国从公文包里掏出牛皮纸文件袋时，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这是他第三次来火车站签合同。第一次是五年前，他的小砖厂刚接到第一笔大订单，甲方要求在南下的绿皮火车发车前签完所有文件；第二次是三年前，合作伙伴卷走货款跑路，他在火车站派出所的调解室里签了债务转让协议。这次，他要把经营了十年的建材厂全盘卖给张启明的地产公司。

合同我看过了。张启明接过文件，却没急着翻开，反而从西装内袋掏出个印着烫金logo的打火机，李总知道为什么每次都选在火车站吗？火苗舔舐着烟卷的瞬间，他眯起眼睛，这里人多眼杂，谁也不敢耍花样。你看那些等车的，谁不是揣着一肚子心事？可火车照样开，地球照样转。

李建国的目光越过张启明的肩膀，落在窗外缓缓进站的列车上。银白色的高铁像一条巨大的金属蛇，裹挟着疾风掠过站台。他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坐火车进城，背着蛇皮袋站在拥挤的车厢连接处，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那时他以为只要拼命往前跑，就能甩掉穷山沟的影子，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要在这流动的驿站里，亲手埋葬自己二十年的心血。

这里签字。张启明的钢笔在合同末尾划出刺耳的沙沙声，还有这里，资产清单需要您确认。李建国接过笔时，发现对方特意把笔帽摘了放在旁边，笔杆上还套着崭新的塑料保护套。他忽然想起自己父亲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病床上，非要把磨得发亮的旱烟杆用红布包好，说这样传给下一代才体面。

玻璃门外传来尖锐的哨声，一列火车正缓缓驶离站台。李建国低头看着合同上自己歪歪扭扭的签名，忽然注意到张启明的助理正用手机对着他们拍摄。这是公司规定，助理察觉到他的目光，连忙解释，需要留存签约过程的影像资料。李建国没说话，只是把签好的合同推回去，公文包的金属搭扣在桌面上磕出沉闷的响声。

张启明把文件仔细折成三折塞进公文包，拉链拉到一半忽然停住：听说李总的儿子在国外读大学？学建筑设计的？李建国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去年儿子出国时，他特意在行李箱里塞了本自己手抄的《建筑材料学》笔记，扉页上写着万丈高楼平地起。现在想来，那行字更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我公司正好缺个懂行的年轻人。张启明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在光洁的地砖上，等令郎毕业，可以来我这儿实习。火车站签的合同，我张启明认账。他说着从钱包里抽出一沓现金，这是定金，剩下的款下周打到您卡上。红色钞票在烟雾中泛着诡异的光泽，让李建国想起小时候在供销社看到的水果糖。

广播里突然响起检票通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像密集的鼓点敲在心头。李建国抓起公文包站起身，发现自己的影子在玻璃幕墙上被拉得很长，和张启明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附属品。他想起今早出门时，妻子红着眼圈往他包里塞了个保温桶，趁热喝，你有胃溃疡，不能空腹。

合作愉快。张启明终于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到李建国掌心的老茧时微微一顿。两只手在烟雾缭绕中短暂交握，又迅速分开，像两辆擦肩而过的列车。李建国转身走向出口，公文包轻了不少，却感觉肩膀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得生疼。候车厅的喧嚣声渐渐模糊，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一声比一声沉重。

自动扶梯载着他缓缓上升，玻璃窗外的站台正在向后退去。李建国看见穿着校服的学生们背着画板跑向检票口，看见抱着婴儿的母亲手忙脚乱地翻找车票，看见拄着拐杖的老人在乘务员的搀扶下慢慢踏上列车。每个人都在奔赴不同的终点，只有他像被遗落在站台的行李，不知道该被运往何方。

走出火车站大厅时，朝阳正刺破云层，在广场地面投下巨大的光斑。李建国打开保温桶，小米粥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他掏出手机想给妻子报平安，却在解锁屏幕的瞬间愣住——相册里弹出儿子昨天发来的照片：异国街头的建筑工地上，年轻的面孔戴着安全帽朝镜头挥手，背景里起重机正在吊起巨大的钢梁，像要把整片天空都撑起来。

公文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李总，我是张总的助理。刚发现合同附件少了设备清单，您看是我们过去取，还是......李建国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小米粥的温度透过保温桶传到掌心。他抬起头，看见进站口上方的电子屏正滚动播放着城市宣传片，画面里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像一片钢筋水泥的森林。

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鸣笛声，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