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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夏天。下午五点多，天阴沉沉压着云，气压低得让人恶心，好像每个人身上匍匐着一只巨大的壁虎。天上滚着雷，在我的想象中好像一个荆棘圈在天上云间无休止地滚动，并不吓人。我们在上最后一节课。

那是一节语文课，课上老师正慷慨激昂地朗诵李白的《将进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是我最喜欢的文人，若是平常，我定是会一丝不苟地听，内心掀起一阵波涛巨澜，化作数不尽的仙鹤，乘大鹏遨游沧海之间。然而这时我确实顾不得了。我弓着身子，左手轻轻捂在肚子上，右手拿着笔，直直地盯着老师。我的肠胃向来不好，时常会突然发冷发疼，所以用手捂就成了我的习惯，可以缓和疼痛。常常忍着忍着就过去了。然而这次的发痛却不那么好对付，就像有个久经拳场的拳击手，戴着大红的手套在我的胃内这儿来一下，那儿来一下，乐此不疲。室外的空气早已暗了下来，如同掺上了些微墨水。室内洒下的光驱散了这黑暗，变得干爽、舒坦。

我的余光观察着窗外，忽然发现远处灰蒙蒙的一片天被映成了瑰丽的红色，如同晚霞。云层中的雷光乍现，紫青色，亮白色，如同老树的虬根。在生长，在酝酿。这时下课铃刚好打响，老师一说下课同学们就奔出教室，前往食堂。腹内的痛使我本来不想去，可是又想到空腹对肠胃更加不好，就去了。买点粥喝。

我努力挺直了腰身，装作若无其事，一步步走着，下了楼梯。分了班后许久未见同学猛地拍了我的肩膀，说你也在这儿啊。我的腹内猛地一痛，连忙应酬，然后他就和别的同学走了。

一走出教学楼，就瞬间没入暗色的如水般黏稠的夏夜中。夏季，濒临湖边，蚊虫不少，咬着我的皮肤，一片瘙痒。天空要雨不雨，沉沉的云好像舞台的天花板，我疑心它冷不丁就会打开镁光灯，教人唱上一曲儿了。

然而我是如此的孤僻啊。我抱着身子，走在路边，一个人，静悄悄的。我竟不似这个时代的生灵！这个时代，钱、财富，像一只只小兽，跑得飞快，咻的一下，窜过来窜过去。守株待兔、天上掉馅饼的机会越来越少，你得奋力追跑，去捉，才有一份生存空间。因此，“好孩子”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会交接，会逢迎，会把酒言欢，才能“千金散尽还复来”。而我，恰如我在另一篇小说中写的：

我看着一群孩子在远方玩游戏，在热热闹闹地说话。我游走在他们周边，不停地窥测，怯生生的。一段不长的距离足以将我和全世界分成两半，恍惚间我以为我是一朵瘦削的孤云。

总之我走到了食堂门口，远远的就望见一团红艳艳的光彩，和团聚在它身边的人群。我走近了，便看见一棵熊熊燃烧的树，把水面染得波光粼粼，飘飞着无尽的黑灰。湖边几只黑天鹅，惊惶失措，“嗯！嗯！”不停地叫。

那不是我的合欢树还是什么？我眼睁睁看着它遭了殃，在盛大的燃烧中化成了一团飞灰和黑炭。围观的人群不停骚动，有人偷偷说话，有人朗声，有人惊叹好美啊！好像只有它燃烧时才是美的一样。

我强忍住泪水，走进食堂，买了碗白粥端着喝。

白粥蕴着谷物的清香，温暖了我的肠胃。渐渐的我的腹部没那么痛了。

我稍微舒缓了一点，起身去送碗，然后走出了食堂。

这时人群早已疏散，树上的火也被扑灭了，湿淋淋的。合欢树细小的枝丫早被火焰吞噬殆尽，徒留粗大的枝干，黑乎乎残破不全的，好像落满了乌鸦。尽管我努力将它视作燕子。

它是我的合欢，从未有人对此提出过异议。因为没人会关心一棵树。可以说是我领养了它，或者说是它领养了我。尽管在人工湖边，可浅浅湖底抹了水泥，一丝儿根也碰不到水。于是夏天天旱，我给它喂矿泉水，它也为我遮阳。我尤其喜欢有它在的晴天，阳光照得它毛茸茸的羽状叶片和粉红的花金光灿灿，树下好像明媚了好几个度，简直适合表白。合欢树就当婚姻的华盖。我喜欢依在它粗糙的树干上，静看春风十里，那么舒心、惬意。

只有在合欢树下，我才会暂时忘却我的孤僻，还有母亲对我的忧心忡忡。

我的母亲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她一直都知道我的不合时宜的性格，还精确地把握了时代的需要。他曾经一直努力劝我合群劝，多交朋友，训练口才，可通通无用。最终，她放弃了，凄凉地对我叹了口气。

我回忆合欢树燃烧时的情景，火树银花，洇透了一片天地。这时它像成了疯魔，浑身挥舞着热的火，像是一双眸子，在最后一眼，深深看向人间。

在想象中我和它对视，四周的人群和树木化作飞光瞬间消散。这种对视有种令人痛不欲生的灾难性质，我们之间刷的分裂出一条绵延万里的长河，波涛汹涌，浪花拍打着河岸。河岸尽头是一片迷蒙的黑雾，怪糟糟飞出几只鸟哇哇地叫。在这广阔之间，我们相对沉默，十六岁的脸庞和数十年的沧桑形成一种怪异的和谐。无数蝙蝠和甲虫在我的腹中肆意乱飞，横冲直撞，食道中涌出几股酸水，我不由得想起了前几日的情景。

我们的语文老师每周雷打不动地给我们留下了一篇周记，为培养我们的文笔。他说写点儿什么都行，加之他的随和，我们就真的天马行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