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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震亨：明朝的优雅人生模板

“长（zhàng）物”一词，典出《世说新语》，本指多余之物，不过，文震亨所说的长物，虽然寒不可衣、饥不可食，并非生活必需品，却是文人构筑精神世界不可或缺的。正是这些看似多余之物，寄托着文人的审美意趣，体现了文人雅士的品位、才情、气韵，甚至构成了文人自身。

文震亨的好友沈春泽为《长物志》撰写的序中提到与他的一次对话，解释了该书的缘起。当时有一些庸俗的纨绔子弟与暴发户（“富贵家儿”“庸奴”“钝汉”）在鉴赏物品的时候，“出口便俗，入手便粗”，反倒使真正有才情之士，不再谈论风雅。文震亨正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而编写了《长物志》。

他从住宅开始讲起，处处细节都有讲究。比如门应该如何如何，门环要用古青绿蝴蝶兽面，不能用白铜和黄铜，门的漆只能用朱、紫、黑三色，其他不可用。宅子里的台阶、窗、栏杆甚至浴室，园林中的小池、瀑布、泉水、石头，应该怎么营造，乃至一几一榻应该怎样摆放，笔墨纸砚应该怎么选择，文震亨都给出了详细的指导。读了《长物志》之后，回想起自己当年逛苏州园林简直就是马二先生游西湖。

他写茶寮，要在山斋边造一间斗室，内设茶具，一个童子专门在这里煮茶，文人雅士可以“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这是最要紧的，绝对不可以缺少。文震亨描写的茶寮，成为其后数百年来文人的梦中茶室，只是多半既无钱也无闲，无法实现这一梦想。

他写茉莉素馨夜合，这些雪白芬芳的花，“夏夜最宜多置，风轮一鼓，满室清芬”（风轮是古代夏天避暑的机械装置），真是讲究极了，雅极了，仿佛可以闻到晚明夏夜风中的清香。

他写鹦鹉，“须教以小诗及韵语，不可令闻市井鄙俚之谈，聒然盈耳。铜架食缸，俱须精巧”，鹦鹉也必须非常高雅，绝对不能听到市井鄙俗的言谈，不然就会非常聒噪。《红楼梦》里林妹妹养的鹦哥，会念“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应该挺符合文震亨的要求的。不过，即便如此，鹦鹉也只适合闺阁女子，不是文人雅士所需要的。文人雅士最适合养的宠物是鹤，样子高俊可爱，“空林别墅，白石青松，惟此君最宜”，“其余羽族，俱未入品”。假如鹦鹉学会了市井俗谈，恐怕会大骂文震亨，怎么我就算其余羽族，不入品？

文震亨认为，重要的不是财物的数量，而是要与周围环境建立一种和谐的关系。比如花瓶的大小必须与房间相称，堂屋宜大瓶，书屋宜小瓶。春冬用铜的，秋夏用瓷的。“花宜瘦巧，不宜繁杂”，插花只能选一二种，过多便如酒肆一般。

家中悬挂的画要根据月令更换，比如二月宜春游、仕女、玉兰、桃、李等，清明前后宜牡丹、芍药，六月宜大幅山水、采莲、避暑等图，十一月宜雪景、蜡梅、水仙等……平时挂画，要隔三五天就换一幅，这样不会看厌，也不会沾染灰尘和湿气。可见他藏画之丰富，像我们这些普通现代人，家中有三五幅可以一观的画已属不易，往往数十年如一日地挂着同一幅画，根本谈不上按节令换画，更遑论每隔数日就换一幅。

文震亨对一件物品的最高礼赞是“古”和“雅”，也会赞许地说“佳”，但比起肯定的评价来，他更喜欢批评东西“俗”“不入品”。他主张“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他所说的“俗”，有时候是现代人很难理解的，比如他说三层的楼阁“最俗”（“高阁作三层者最俗”），玫瑰的花色“微俗”，“宜充食品，不宜簪带”。有时候又能令现代的读者哈哈大笑，觉得说到了心坎上，比如他说忌以瓦为墙，尤其是用瓦做成金钱、梅花式的，“当付之一击”。以前逛园林的时候，看到这种设计，确实觉得是恶趣味。每位园林设计师，都应当读一读《长物志》。

在他的“俗”“俱俗”“尤俗”“最俗”等评语的一连串打击下，读者难免会觉得晕头转向，无所适从，不知道当时的士绅阅读此书时，会不会觉得被啪啪不停打脸？然后，他又给了读者致命一击，说罗列这些东西，不过是聊备清玩一种，如果完全拘泥于他写的东西，一定要按图索骥，那也是一种俗，“板俗”。

虽然审美上总体而言以好古为主，文震亨也颇为关注来自异域的珍奇物品，多次提到日本和高丽的东西，不乏赞美之词。比如他说日本的黑漆嵌金银片箱子，上面镶嵌的铰钉锁钥，“奇巧绝伦”。日本的折扇“绝佳”，打开有一尺长，合起来则仅有两指宽，扇面上染的青绿色在他眼中很是新奇，他形容是“空青”“海绿”，想象起来都是很美的颜色。日本的铜袖炉、折叠剪刀、漆器等都得到他的肯定。高丽的禅灯佳，有月灯，“其光白莹如初月”，日灯则是“一室皆红”。禅灯，据说是一种用高丽窍石做的石灯，文震亨认为小的尤其可爱。高丽的纸也得到他的好评，“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用以书写，发墨可爱，此中国所无，亦奇品也”。他也提到了马六甲（当时叫“满喇伽国”）出产的一种植物叫“茭蔁”，织成细簟（细草席），“冬月用之，愈觉温暖”。不过，遗憾的是，除了一种元代文献中已经开始出现的西域织物“洒海剌”外，他却从未提起西洋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