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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届运动会

我是这所学校最老的跑道，第十次被划上第35届运动会的白线。粉笔灰渗进我皲裂的皮肤，像时光积下的骨灰。那个总是最后到达终点的男生又蹲了下来，这次他带的不是钉鞋，而是小铲和沥青——他是被派来修补我身上伤口的。

“老伙计，”他拍拍我，“咱俩都该退休了。”沥青滚烫，填补着我的裂缝，也封存着下面层层叠叠的脚印。

第一层：1990年秋。我的第一次。泥土混着煤渣，高跟鞋和解放鞋一起踩过。那个辫子粗长的女生在百米终点线绊倒，膝盖磕出的坑至今还在。她滴落的血和我身上的煤渣融为一体，成为我最深的痣。后来听说她成了田径教练，而那个坑，每年春天会蓄满雨水，倒映天空。

第五层：2000年。煤渣换成碎橡胶，世界即将崭新。一个瘦高男生在五千米最后一圈突然转向，跑向场边患小儿麻痹症的同桌，推着他的轮椅冲过终点。掌声如暴雨，打湿了新铺的颗粒。那轮椅的压痕变成两道平行的河床，从此所有冲刺都沿着这航道。

第十五层：2015年。我已经是塑胶跑道，呼吸着化工制品的气味。高三方阵走过时突然展开横幅：“老班，要按时吃饭！”那个总在熄灯后打手电批作业的中年男人，在主席台上捂住了脸。那天他的泪水和雨水一起冲刷我，化学涂层的味道里，第一次有了海的气息。

而现在，男生修补到了第三十五层。他格外仔细地填补着一个浅洼——那是去年女子接力时，第三棒女生摔倒留下的。她爬起时掉落的发绳，半截已长进我的身体。男生的沥青覆盖了最后的坑洼，也覆盖了所有跌倒与站起的形状。

运动会开始了。发令枪响，第一步踏下时，所有记忆苏醒。

煤渣层的呐喊、煤灰里的誓言、塑胶上的眼泪——所有被覆盖的都没有死去。穿钉鞋的脚、穿布鞋的脚、轮椅的轮子、拐杖的触点……它们在我身体里奔跑、接力，从1990年跑向2023年，从未抵达终点，也从未离开起点。

那个最后到达的男生，此刻站在补好的跑道上，作为志愿者为运动员递水。当他弯腰时，我认出那个姿势——正是三十三年前，那个绊倒的女生爬起时的姿势；正是二十年前，那个推轮椅的男生弯下的脊背。

原来每一次修补，都是将离开的人重新嵌入；每一次覆盖，都是为了让离开有迹可循。

夕阳西下，运动会接近尾声。获胜者在领奖，失败者在哭泣，而更多的人在合影。我身上又添了新的脚印、新的汗渍、新的故事。它们将沉入下一层，等待未来某个蹲下的少年，用滚烫的沥青温柔覆盖。

男生最后检查了一遍修补处，轻轻踩了踩。在震动的余波里，所有沉没的脚步声响起回音——那不是告别，而是无数次“再见”在时光深处列队。它们说：覆盖不是遗忘，是大地在默默清点她的勋章。

我依然是跑道，是时间的横截面。当明年粉笔再次划下第三十六道白线，我将带着所有故事，继续躺成一条河床——让每一次奔跑，都成为历史的潮汐；让每一次抵达，都成为漫长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