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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长安夜

钟楼的钟敲过十下，最后一声余韵在雪夜里荡开，缓缓沉入无边的白。我推开客栈吱呀作响的木窗，寒气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清冽的甜。西安下雪了。

这雪下得毫无征兆。白天还是灰蒙蒙的天，傍晚时分，第一片雪花才迟疑地、试探地飘落，落在鼓楼暗青的瓦当上，瞬间就化了，像一声轻轻的叹息。入夜后，雪才真正大起来，密密地、斜斜地，在古城橙黄的灯火里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此刻站在窗边，整座长安城都静默了。积雪均匀地铺在鳞次栉比的屋瓦上，将那些千百年来被风雨侵蚀出的起伏与沟壑一一抚平。远眺城墙，垛口像戴上了一顶顶毛茸茸的白帽子，轮廓在雪光中显得格外柔和，不见了白日的威严，倒像一个沉睡的巨人，胸膛微微起伏。护城河结了薄冰，又被雪覆盖，成了一条蜿蜒的玉带，静静地环绕着古老的梦。

街上早已没有行人。偶有晚归的出租车，轮胎压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缓慢而清晰，像是这座古城沉稳的心跳。车灯的光柱里，雪花飞舞得更加肆意，像是无数奔赴光明的飞蛾。路灯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光里的雪不是在下落，而是在漂浮，在旋转，迟迟不肯坠地，贪恋着那一瞬的辉煌。

忽然想起古人写长安雪的诗句。是白居易的“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还是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似乎都不太贴切。眼下的长安雪，是静默的，包容的，带着十三朝古都特有的沉酣与雍容。它覆盖了秦汉的烽烟，掩埋了盛唐的笙歌，也将近代的喧嚣轻轻按下。在雪的怀抱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这片纯粹的白，从过去铺向未来。

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跃上对面的墙头，在雪地上留下两行精致的梅花。它停下，回头望了我一眼，碧绿的眼睛在雪光中荧荧发亮，随即轻盈地跳下墙头，消失在巷子深处。那串小小的足迹，是今夜长安除了落雪之外，唯一的、生动的笔迹。

风吹过屋脊，檐角的铜铃轻轻碰响，声音被雪吸附了大半，只剩下“叮——咚——”极清越又极渺远的两声，像从很古很古的年代传来。我仿佛看见，千年前的某个雪夜，也许有位诗人也站在这样的窗前，呵着冻僵的手，看着同样的苍茫，心中涌起“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的句子。时空在此刻奇异地重叠，我与那未曾谋面的古人，共享着同一场雪带来的孤寂与丰盈。

雪渐渐小了。天空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宝蓝色，几颗寒星怯生生地探出头。城更静了，静得能听见雪片彼此摩擦的簌簌声，听见远处大雁塔风铃偶尔的轻响，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这亘古的宁静中，一下，又一下。

我没有关窗。任凭清寒的空气涌入，涤荡肺腑。我知道，明天太阳一出，这雪就会开始消融，城市将恢复它车水马龙的样貌。但此刻，在2025年的这个冬夜，雪落长安，万物披素。我见证了一座古城最静谧、最本真的模样。这白茫茫的静，是喧嚣时代里最奢侈的礼物，它将沉淀为我记忆里一片永不融化的雪原，在往后的无数个春日与炎夏，供我回首，汲取清凉。

夜更深了。我关上窗，将一城雪色与千年时光，轻轻关在窗外。枕着这份厚重的宁静，沉沉睡去。梦里，仍是漫天飞雪，无声地，落满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