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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古寺听雪声

车在盘山公路的尽头停下，前面已是厚厚的、未经践踏的积雪。我背上简单的行囊，弃车步行。山路早已不见踪影，全凭记忆与感觉，朝着山林深处那一点隐约的飞檐轮廓跋涉。雪还在下，不大，是那种细碎的、干燥的雪粉，被山风卷着，打着旋，钻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凉意。四周是墨绿的松柏，枝头压着沉甸甸的雪，不时“噗”地一声，坠下一大团，在寂静的山谷里激起悠长的回响。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绕过一片石壁，那古寺便豁然出现在眼前。它静静地蹲踞在半山腰一块小小的平地上，红墙已有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砖，瓦是深灰色的，覆了雪，与山色几乎融为一体，显得低调而疲惫。山门虚掩，门楣上“云深寺”三个斑驳的金字，在雪光中勉强可辨。没有钟声，没有梵唱，只有无边的静，将这座小小寺院温柔地包裹、渗透。

我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在这寂静中被放大得惊心。院落不大，正中一棵巨大的银杏，此时只剩下铁黑色的、戟指天空的枝桠，每根枝条都裹着冰凌，像是用水晶精心雕琢而成。树下一口古井，井台石栏积着雪，辘轳上悬着的麻绳冻得硬邦邦的。正殿的门也开着，里面幽暗，能看见佛像慈悲低垂的眼帘，在昏暗中闪着微光。

“施主，雪天路滑，何故上山？”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转身，是一位老僧，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外罩一件同样陈旧的褐色棉袍，双手拢在袖中，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澄澈，正静静地看着我。

“打扰师父清修，”我合十行礼，“只是……想寻个清净，听听雪声。”

老僧微微颔首，没有多问，只说：“禅房有火，可暖手足。”便引我走向西侧的厢房。

禅房极简，一床，一桌，一椅，一炉。炉中炭火正红，壶嘴喷着白气。老僧为我斟了一碗热茶，便自去佛前蒲团上坐下，闭目不语。我捧着粗陶茶碗，暖意从掌心蔓延。茶是自采的山茶，味道清苦，后味却有一丝奇异的甘。

我就在窗边的旧竹椅上坐下，静静看向窗外。雪，似乎下得更专心致志了。它们不再被风卷乱，而是笔直地、匀速地坠落，落在院中的青砖上，落在银杏的枯枝上，落在远山的轮廓上。没有声音。不，仔细听，是有声音的。那是一种极细微的、连绵不绝的“窸窣”声，像春蚕食叶，又像最轻柔的沙漏在流淌。这就是雪声么？它不是用来“听”的，而是需要将全身心的躁动都平息下来，将耳朵贴近大地的胸膛，才能感知到的、宇宙的呼吸。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一杯茶从滚烫放到温凉，仿佛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老僧始终一动不动，像一尊入定的佛。炉火偶尔“噼啪”一声，是唯一的、温暖的标点。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那些从山下带来的烦忧、琐事、求不得与放不下，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声与寂静里，慢慢地沉淀下去，变得很轻，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云层裂开，一束稀薄的、金黄色的夕阳，恰好穿过银杏交织的枝桠，斜斜地射进禅房，在砖地上投下长长的、交错的影子，光柱里，无数微尘在缓缓飞舞。老僧睁开眼，望向那束光，脸上浮现出极淡、极宁静的笑意。

“雪住了。”他说。

“是，雪住了。”我答。

没有更多言语。我起身，深深一揖，告辞出门。院中的积雪，在夕照下反射着柔和的金粉色光芒。我踏着来时的脚印下山，脚步轻快了许多。回头望，古寺静静地立在半山，镀着夕阳的余晖，梵宇僧楼，与苍松白雪，共同构成一幅绝尘的图画。

那一晚，在山下温暖的旅舍里，我睡得格外香甜。梦里没有纷繁的意象，只有一片纯净的白，和那绵延不绝的、安抚灵魂的“窸窣”声。我终于明白，我上山所寻的“清净”，并非一个没有声音的地方，而是一种能让心安静下来的声音。那深山古寺的雪声，洗净的不仅是山峦与古刹，更是一个尘世旅人蒙尘的耳朵与心灵。

那声音，从此住在了我的身体里。在往后无数个喧嚣的白日与失眠的深夜，只要我闭上眼睛，凝神静听，便能回到那个午后，那间禅房，窗外是无声飘落的大雪，屋内是跳动的炉火与永恒的寂静。那便是我的“云深寺”，我的“听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