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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江南旧巷深

都说江南的雪，是矜贵的，羞涩的，像深闺女子难得一露的笑靥。可今年的雪，却下得有些北地的慷慨了。一夜之间，便将我客居的这座古镇，彻头彻尾地换了个模样。

我住在河边一座老客栈的二楼，推开雕花的木窗，寒气与一片炫目的白便涌了进来。河道瘦了许多，乌篷船静静泊在石阶边，篷顶积了厚雪，臃肿如白熊，缆绳上也裹了茸茸的一层，低垂着，不时“噗”地坠下一团。对岸的马头墙，黑白分明的“粉墙黛瓦”此刻只剩了连绵起伏的柔软曲线，瓦垄消失了，屋脊模糊了，只有高耸的封火墙，依旧倔强地勾勒出天际的轮廓，墙头蹲着的石兽，也戴上了滑稽的白帽子。

巷子是最动人的。青石板路不见了，成了一条松软的、没有尽头的白毡。两旁的店铺尚未开门，朱漆的排门紧闭着，门楣上“财源广进”的红纸，在雪光映衬下红得惊心。偶有早起的老人，穿着臃肿的棉袄，戴着毡帽，提着竹篮，小心翼翼地在雪地上挪步，身后留下一串孤独的、清晰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悄悄掩去边缘。

我戴上围巾，走入这寂静的画卷。雪还在下，不急不躁，悠悠地，斜斜地，落在我的肩头，睫毛上。世界安静极了，静得能听见雪片触碰水面那一声极轻的“嘶”，能听见远处石拱桥下，流水穿过冰凌的潺潺细响。平日里喧嚣的市声、游人的谈笑、船娘的吴歌，全被这厚厚的雪被吸走了，古镇露出了它沉睡中的、最原始安详的容颜。

走到“逢源双桥”，景象开阔了些。圆拱的石桥像一轮完美的满月，静卧在覆雪的小河上。桥栏的石柱成了一个个胖墩墩的雪蘑菇。我站在桥顶，望去，河道蜿蜒，两岸的廊棚、水阁、柳树（只剩下铁划银钩的枯枝），都沉浸在一片无差别的、柔和的银白里，只有家家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红灯笼，在风雪中轻轻摇摆，那一点暖红，便成了这水墨长卷上最点睛的笔触，温暖，又莫名地有些寥落。

桥堍一棵老香樟，枝叶依旧苍翠，托着沉甸甸的雪，不时弯下腰，洒落一地琼屑。树下那个卖定胜糕和甜酒酿的小摊居然出摊了，只是支起了挡雪的棚子。守摊的是个阿婆，系着蓝印花布的围裙，袖着手，看着满世界的雪，神情安恬。我走过去，要了一碗热酒酿。她舀起一勺，糯米雪白，酒香混着热气袅袅上升。坐在她搬出的小竹凳上，捧着粗瓷碗，小口啜着，那暖意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全身。阿婆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雪，也看着我。在这冰天雪地里，这一碗甜暖，一个微笑，便是人间至味，是无言的慰藉。

几只麻雀不知从哪家屋檐下钻出来，在雪地上跳跃，啄食着什么，留下细碎的“个”字竹叶。一条黄狗从巷子深处跑来，浑身沾着雪，跑到桥边，好奇地嗅嗅我的鞋子，又撒着欢跑开了，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欢快的“梅花”。

雪渐渐小了。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下淡淡的、没有温度的光，却让整个世界瞬间明亮了几个度。积雪的表面开始泛起细密的、钻石般的晶莹。远处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有妇人出来扫雪，“唰—唰—”的声音，沉稳而富有节奏。一家茶馆卸下了门板，炉子生起来了，水汽混着茶香飘出。古镇，正从这场酣畅的雪睡中，慢慢苏醒。

我继续往前走，走过寂寥的弄堂，走过覆雪的戏台，走过结冰的池塘。江南的雪，果然与北方不同。它不带来旷野的苍茫与悲怆，而是为这婉约的、充满人间烟火的古镇，披上了一件静谧的、梦幻的纱衣。它让喧嚣退场，让线条柔和，让色彩归一，让你能更清晰地看见黑与白、静与动、古与今在此刻的交融。

这雪，仿佛是时光的显影剂，让数百年来沉淀在这砖缝里、河道中的故事与气息，暂时浮出了水面。我踏雪而行，仿佛也走在水墨淋漓的画卷里，走在戴望舒的雨巷变成了雪巷的意境中，走在某个前朝文人关于“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邀约里。

当走到镇口，回望那一片依旧静谧的白色世界时，我知道，这雪终将融化，生活将恢复原貌。但这一日雪落江南的记忆，会像那碗甜酒酿的暖意，长久地留在心底。它让我看见了一个洗尽铅华、素面朝天的江南，一个在宁静中蕴含无限生机的江南。这雪，不是隔绝，而是一次深情的覆盖与重启。在往后的无数个晴日里，我记忆中的这座古镇，将永远带着一抹清冷的雪色，与一丝甜润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