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铜像迟早会出现的-纪念雷震先生逝世十周年.pdfVIP

铜像迟早会出现的 ——纪念雷震先生逝世十周年 唐德刚 一股卫道精神 雷儆寰先生之死如今已十个年头了。当年他主办《自由中国》之 时，我也是执笔人之一。他终以言祸入狱，受尽折磨，最后坐通牢底， 瘐死狱外。但是因言得祸，受“祸”者虽只雷氏一人，而当时和他一 起放“言”高论的我辈《自由中国》作家们（当然包括胡适之先生）， 岂无文责？我虽所撰无多，而夸夸则一——所以也是送雷公进大牢的 帮凶之一。今日思之，犹觉耿耿。 雷震先生，照殷海光的看法，基本上也是一位国民党的高级官僚。 只要他肯安分守己，就可长保禄位，富贵终身。雷某不是个碌碌庸材 呀！他是位能吏干材，当年蒋公是颇为倚重的。在国府迁台以后，在 党政上下一片“改造”声中，是有他一席之位的。雷氏舍此高官厚爵 的正路而不由，而偏和胡适辈思想有“毒素”的民主人士，去走其独 木桥，搞其反对党，原是愚不可及之事。但是雷君何以作此愚不可及 之抉择呢？无他，他只是认为国民党不可一亡再亡。“改造”只可向 民主方向前进。“改造”如果是和共产党作专制竞赛，则大专制吃小 专制，台湾亡无日矣。 在那五十年代，作此想法的原不止雷某一人。大至胡适、张君励； 小至海外留学生，岛内大学生，无不所见略同，声气相通。可是在当 时戡乱条款的压力下，敢于被开除党籍，扯大旗作虎皮，挺身而出， 1 与极权相对抗，把民主腔调，高唱入云，那就只有雷儆寰一人了。雷 氏何以要赤膊上阵，暴虎冯河呢？一股卫道精神而已——他认为我如 不入地狱，则中华民族便要被无知党人，搞得万劫不复了。 明朝初年的方孝孺便以同样的方式去捍卫它信仰的三纲五常的 道统，而弄得“十族同诛”。雷儆寰则为建立中国的民主政府，也弄 得坐牢十载，肝脑涂地。此二人相去六百年，个人所捍卫的完全是两 码子事，但是他们底当烈士的精神则完全相同。 注定的可敬可悲下场 胡适之先生那时是雷震最显赫的支持者：胡氏鼓吹了一辈子民主， 处处碰壁，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谁知在垂暮之年，却遇到这样了不起 的“传人”雷震。雷震所搞的简直就是百分之百的“胡适民主”。长 征接棒有传人，胡氏当年对雷震赞扬备至。口口声声地说，为着中国 民主政治的前途，大家真应该替雷儆寰造个“铜像”。雷氏在胡大师 全力怂恿下，也就搞得益发起劲。 谁知“胡适”毕竟只是一块挂在十字路口的招牌。“招牌”除替 街上行人指指方向之外，究竟有什么实际力量呢？加以老胡适的个性 既不是雷儆寰，更不是方孝孺。慢说他一己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 都仰人鼻息；他对推动民主，和民主政治运动的基本条件也模糊不清 ——胡先生对“民主政治”和“资产阶级”的关系始终未弄清楚。他 老人家只是为民主而民主，在把“国民党一分为二”等空想之外，抓 不到政治行为的要领，所以蒋老总统皱皱眉头，我可怜的老师也就老 态龙钟的靠边站了。 2 中国近代史上的蒋毛二公，可不是宋史上的神宗皇帝。为着“变 法”，王安石可以和他的老板面折廷争，“如在私室”。蒋毛二公之前， 你可不能“强辩”啊！万一他二公所说的不是“强辩”，而真是“枪 毙”，那如何得了？据以前曾做过蒋毛二氏之侍从的张治中，私下告 诉他儿女说，蒋公还算是好的。四顾无人，你还可和他“强辩”一下。 毛可绝对“碰不得”啊！在这种现代式的极权政治之下，你怎能厚责 于我的胡老师呢？ 可是我们那位不怕“诛十族”的硬汉雷震，却不管这一套。他要 挺到底，而他却没有一个民主政治底“倚靠阶级”的“中产阶级”来 撑腰；他的后劲却全靠一张银洋蜡涂面的纸招牌胡适。胡适的脑袋比 他大，肩膀比他软。这一不相称的搭档，就注定了雷儆寰做民主烈士， 可敬可悲的下场了。 记得儆寰先生入狱不久，适之先生也永别人间了。当我再次访台 时，斯时还健在的周叶子诗人，在一次宴会上示我一首诗，其中有两 句是：“铜像当年虽戏语，铁窗今日是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