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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外一篇） 　　几枚鸟蛋静静地躺在巢里，如此安详，仿佛听得见生命流动的声音。生命之液如何流动，是个复杂的问题，你一定知道在坚硬的外壳下，一组组构成生命的密码在飞速运行。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图书馆一份杂志封底看到这幅以巢为题材的油画时，仿佛麻木已久的心灵也轻微颤动。 　　在画家心里，巢无疑是一个充满梦幻的隐喻，除自然展示的呵护力量以外，人生种种际遇和悖谬，何尝不与此相似？回首总是令人感到愧疚，我们曾经怀着美好的愿望成长，志存高远，学习飞翔，离开越来越令人不满的小巢。巢的首要功能是庇护与栖息，但休养生息又为更远的飞翔作铺垫，静与动的张力，贯穿于巢的始终。 　　人不可貌相，理由亦很充足，看看这几枚蛋，外观根本看不出什么区别，只要把它们的位置调整一下，张三就成了李四，将这个巢里的蛋捡进另一个巢里，鸟的命运或许从此截然不同。很多年前，母亲经常对我们说，“人看小，小马看蹄爪”，现在才理解其中深意。当然她看不出我们的将来是什么样子，那时的我孤僻内向，但又任性顽皮，没有理由让她对我的未来抱些微信心。而我们家多么需要一个人能承载改变的重任，从近乎赤贫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个规律对于年龄最小的“满崽”未必适用。上小学时，别的小伙伴早上能吃上腊肉咸鱼，而我只能吃萝卜白菜，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由此我感叹自己为什么没出生于金玉之家，这大约是我有关命运思考的萌芽，从一开始，思维就充满怨恨色彩。正如一枚蛋无法自己决定落到哪个巢里，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道理是极简单的，一到真正面对并试图改善人的境况时，却犹如壳中之鸟，束手无策。 　　从30多年辛苦路回头凝视，生命的成长确有万般美妙，仿佛眼前这些滚圆圆的物体内，小家伙迫不及待地啄击黑暗的牢笼。当年父亲好歹也算一条汉子，如今是老了。我在北京读书期间，姐姐曾经三番五次要他去海南，好歹有一个贴身的照应，然而父亲对自己的身体能否适应岛上的气候已经深深怀疑。我放假回家小住，遇上烦心的事他就在嘴里不停念叨，要到海南去到海南去，可是即将成行又打起了退堂鼓。他担心自己客死他乡，失去尊严，连累亲人。念旧，保守，胆怯，真正令人难以理解。 　　13岁时母亲去世，3年后我考上中师到外地上学，虽然这么一个铁饭碗花了我很多年的工夫才重新打破，但当年也算去远方梦想之实现。花季少年无忧愁，唯二百元学杂费是我一年一度的心头石。父亲在家没有经济来源，开学如箭在弦，学费却仍无着落。一天听到父亲低声嘀咕，杰?帜纺抢锘褂屑甘?块钱老账没有还，我立刻像捞到救命稻草，劝他去细叔那催一催。提到讨债这个事，父亲立刻没有好声色，黑着脸，骂我是一只猪。也许我真是一只猪，细叔的家境甚至比我们更糟，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在我记忆中，他们一家四口睡在一张床上至少有十多年，直到儿女长大。父亲知道细叔无计可施，他之所以无意中提起，大概要清洗我强加给他种种无能的指控，却不曾想到要从一个比自己更不如意的人身上索债度过艰难时刻。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是经济理性社会不言自明的道理。为什么有理而不能去做？我当时大惑不解，父亲尝尽人间苦痛，懂得比贫穷更难以忍受的是由此而来的伤害和愧疚。一个蛋与另外的蛋共同存在于命运体系之中，若某一个受到额外的关照而与众不同，只能说它幸运，但是没有资格通过毁灭他者获得更多的机遇。父亲一辈子都没有真正改造过自己的命运，唯一能修炼的是自我内心几乎无底线的忍让，也许与征服世界相比，征服自身更加可行。 　　俗话说穷则思变，有时我不免思考，为何父亲在风起云涌的20世纪落得两手空空？他1938年农历五月生，典型的乱世，彼时战火已炙，1939年8月开始日本飞机轰炸湘中安化，后来还在新化洋溪制造了惨绝人寰的“万人坑”，不远的老家因地处穷乡僻壤而侥幸躲过生死浩劫。父亲很多次向我们说起饥饿的童年，那是他刻骨铭心的生命记忆，与他强势的兄长相比，羸弱的弟弟更让他感觉到被依赖的存在感。 　　他不是没有意气风发过，年轻时差不多能给邻里完整复述出三国和水浒故事，大炼钢铁去深山老林伐原木成功脱过险，在人民公社路见不平一声喝，然而谁一辈子没有些许绚丽的点缀？他在时代的洪流里随波逐流，一直漂浮到上世纪80年代，等来包产到户一家人的温饱之梦才算有了办法解决。这何尝不是一代中国农民的缩影？个人与家国的命运，即便平凡如父亲，也如此紧密关联。 　　父亲前不久来广州过春节，我曾带他去逛天河花市，虽然腿脚不便，但他兴冲冲跟在我身后，走了大半天。一路上走马观花，品头论足，直呼大开眼界，一边赞叹广州是个适合生活的好地方，一边劝我好好教书，为国家培养优秀人才。中午在天河城地下小吃店打火锅，又说到自己这辈子走过很多路和桥，坐过飞机和高铁，与村里足不出户的同龄人比起来，此生已经无憾，旋即又感叹村里诸多熟人相继去世，自己年事已高，现在日子虽好，只怕来日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