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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日昭昭 ——绝句之旅 李元洛 我的家乡长沙，是岳飞将近九百年前的驻军之地。早在孩提时代，岳飞的英名就像两记洪钟，敲响在我混沌初开的心头了，这钟声至今也未消歇。半个世纪后，我曾三度前去杭州，杭州的西子湖，西子湖畔的岳王庙，为的是重温英雄的往事，捧上自己的一炷心香。今年的高秋之日我旧地重来，除了有如一个学子温习本民族不能也不敢遗忘的必修功课，也是为了不是在他乡别处，而是在岳王庙里，烈士坟头，领略一代世上之英、人中之龙的诗中的胜概豪情。 前两次去岳王庙，都是从住地乘车直达，而这次却是和我的诗学专家友人、浙江大学教授骆寒超相约，先在苏堤相见，在堤边的长椅之上坐赏湖光山色，畅叙契阔之情。和西湖的柔波软水挥一挥手，心中装的还是潋滟水光空濛山色，还有苏小小以及白蛇的凄婉缠绵的故事，待至走到岳庙之前，强烈的对比使我心中陡生前所未有的震撼。像两把巨扇唰地抖开，岳庙之侧两道赭色高墙，刮起的不是柔风与逸气，而是凛凛的正气与烈烈的雄风。正中的大门是一座巍峨的重檐建筑，门顶上竖行直书的三个髹金大字“岳王庙”，俯瞰近处如织的游人，雄视远处如梦的湖水。还未及拾阶而上，大门两侧的联语便如霆如电来镇压并照亮我们仰望的眼睛了，那是岳飞《满江红》中的雄词伟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股豪气，一腔悲情，便陡然塞满我的胸臆。我心中暗想：出生于浙江富阳的现代作家郁达夫《咏西子湖》一诗，曾有过“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之句，早在清代，诗人袁枚在《谒岳王庙》中也说过“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一般的学士文人，只能用他们的笔墨为嘉山好水锦上添花，而伟人国士则可以使江山因有崇高魂魄、英雄业绩的辉耀而不仅名闻遐迩，同时更具有永恒的人文意义和历史价值。西湖虽美，但其美却是柔性的，可以旷性怡情，甚至可以销魂蚀骨。“西湖妩媚，雌了男儿”，这是南宋一位名姓不传的词人留下的断句，他不幸没有一首词流传至今，但有幸留下的这只言片语，不也是足以发人深省的吗？ 西湖是美的，但西湖之侧的岳王庙却有一种西湖所无法代替的悲壮雄浑之美，我和寒超已全然没有了刚才漫步苏堤时的闲适愉悦之情。如果游览西湖是对佳人的“朝美”，不免心旌摇荡，而瞻仰岳庙则是对英雄的“朝圣”，自然会血脉贲张了。 大门之内庭院宽敞，穿过松柏交柯、绿阴蔽日的甬道，便是忠烈祠正殿。殿外檐间“心昭天日”的匾额本来已经耀人心目了，初升不久的阳光又赶来为它镀金，显得更加金碧辉煌。殿内是岳飞手持宝剑的英武坐像，其上是他手书的“还我河山”的巨匾。岳飞临刑前在逼供的狱案上题的“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已经不可复见，他的诗文奏议在那一场千古奇冤中大都也已散失湮没，如同九百年后“文革”中许多文物被毁灭一样，但幸亏我们今日仍可读到一些劫后的遗珠。伫立在岳飞像前，他流传至今写作年代最早的绝句《赠张完》，又重到我的心头： 无心买酒谒青春，对镜空嗟白发新。 花下少年应笑我，垂垂羸马访高人。 建炎三年（1129年），岳飞随右相兼江淮宣抚使杜充驻守建康。杜充投敌，建康陷于敌手，许多将官也沦为流寇，而岳飞则坚持孤军转战，且行且击，六次与金人作战均告胜利。建炎四年二月，他进驻江苏宜兴县西南的张渚镇，不仅平定了宜兴县境内的几股流寇，而且于五月克服建康，张渚镇遂成了岳家军正式形成之地，与整军经武的常驻之处。岳飞的房东，是曾经做过黄州通判其时致仕在家的字大年的张完，他们志同道合，相处甚欢。这见之于南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一书的记载，该书说岳飞曾于张完家大厅屏上题字“迎二圣复还京师，取故地再上版籍”，内容与岳飞题于江苏境内五岳祠壁上的《五岳祠盟记》大致相同，但在张完家题记的结尾，却有“此心一发，天地知之，知我者知之”之句。他们的关系，也可用张完的和诗为证：“相别相逢不记春，眼前非旧亦非新。声求色相皆虚妄，莫让无疑是昔人。” 岳飞曾有一句名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数百年后，辛亥革命的元勋而可惜英年早逝的黄兴，曾与他遥相呼应：“天下事所谓不爱钱不要命，无不成者也。”岳飞“不惜死”，行军作战总是和士卒一起就食，而不是理所当然地搞什么三六九等的特殊化，每次临战，在作“动员报告”时几乎都要洒泪痛哭，而且作战时一定身先士卒，“直犯虏阵，勇冠三军，士皆贾勇，无不一以当百”（岳珂：《行实编年》）。例如绍兴十年岳飞最后一次北伐，分兵攻取了许多军事要地，眼看可以直捣黄龙了，宋高宗与秦桧却撤回前线的其他几路军队，使岳家军孤立无援，岳家军统帅部所在地之郾城（今河南郾城），更是孤悬前线。金军统帅完颜兀术率数万人马，包括其精锐之师的“拐子马”与“铁浮图”前来偷袭，岳飞亲率人数不多的亲卫军出城迎敌。在以少敌多的惨烈的“郾城之战”中，他的部下都训练霍坚手挽其战马之缰绳，再三劝阻他不要亲自出阵搏战，岳飞以马鞭抽打霍坚之手，纵马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