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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笔成哀 顿失所寄 (2005-11-24 19:14:42) 分类：《浮世无声》（随笔集） 十月校园，叶落入怀，落得嚣张，落得人心里慌张。 巴金老人终于不肯再替我们担一担时代与文学的重任，弃世而去，将今后的风浪都撇给我们独力担承。其实早就难以言语，他的活着，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中国文学，和文学中所包蕴的那些过往岁月，那些风云凝聚，那些波深浪阔，它们，都还在。 人常妄言永生，然而真能永生者，可得其人？一百年，多少月多少日多少时多少事，熔金铸铁建碑立碣也会慢慢磨灭，永恒的都是在人们心中。而巴金，正是以他这一世纪，以他这一世纪的人生，成就了他在众生心中的永生。 对于世人来说，巴金确乎是一种寄托。他是一段历史，是一段我们未曾经历过的历史。是一段历史的代表，是一段我们不敢正视的历史的代表。他代替那段历史说话，说真话，而且有资格；而我们，相信他。 多年前，巴金曾说过这样的话：“长寿不是一件好事，是一种痛苦。”结果不幸，他一语成谶。复旦大学教授、巴金研究专家陈思和说，巴金是当代中国活得最痛苦的老人！但他须得忍受这痛苦，他要为人民活着。这确实残酷，以一位老人承受病痛折磨的孱弱之躯和微弱呼吸，来成就无数后生晚辈对中国文学的崇拜和文豪不老的寄托。是造化可怜我们这个平庸的时代，可怜我们这些时代的庸人，让众生都能借助他的思想安然入眠；相信人生有甘苦、有辛酸，但世界还有真理，有人还在说真话，所以我们可以继续活下去。因为，这个时代的最伟大者与我们同在。他寸步不离，就在我们身边；他指引我们前行，点亮一盏灯，暗夜里，又守候我们归来。 他曾是翩翩青年，写作《家》、《春》、《秋》，激流一样的情感，以文学为武器，一介书生。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 他亦难免垂垂老者，写作《随想录》，真话倒如梦境，却仍以一支秃笔呐喊，说真话，说真理。万人之中，何须握手，自会留一袖馨香。 他是一个热情、衷情而深情的守护者，经年守护一种信仰，包括良知和正直。他复杂，但却真实。他就是那样一个真实的存在，存在于历史当中，存在于人们心中。 他是一个倾诉者，用朴实的文字倾诉他心中所想。巴金自己说过：“我的文字毫无含蓄，很少有一个句子里包含许多意思，让读者饭余茶后仔细思索，慢慢回味。” 泰戈尔说过：“天空不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哲人的思索和表白，总会让人怅然自失相形见绌无言以对。但是巴金不同，他只是那个带着四川口音，尊敬兄长，写几笔文字，说几句真话的普通人。他的生命轨迹清晰可见，他不是深不见底，而是清澈见底。他不是矗立云端高高在上，让人须仰视才见的神圣塑像，而是万人丛中的衣衫儒者，或是张家李家百姓，众世生民。他踟蹰而行，从《家》、《春》、《秋》到《雾》、《雨》、《电》，他在《寒夜》里点一盏心灯，明明虚构，似是前生。他也不断思考，不断倾诉，《海行杂记》、《随想录》、《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无题集》，也仅仅是，有话要说而已。 他不希望设立“巴金文学奖”，但他以自己的文字纸笔、数部作品和整整一生，建立起一座个人的纪念馆，一座时代的丰碑。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在心里阅读，参观，浏览，祭奠，完成一种心理的文化朝拜和自我反省，接受一次良心的诘问：“今日，你活得怎样？”而巴金就会告诉你：“爱真理，忠实地生活，这是至上的生活态度。没有一点虚伪，没有一点宽恕，对自己忠实，对别人也忠实，你就可以做你自己的行为的裁判官。”这样的纪念与朝拜，这样的诘问和回答，千年不断，万世长存。 一撒手，告别百年。祭奠巴金老人，就是祭奠沧桑。他随风而逝，留下我们小心生活，认真流浪。阖棺论定是一个了结，却抛下更大的谜团给我们，无人相濡以沫，又如何“相忘于江湖”。真话不一定都是真理，“然而惟说真话才能达到真理。” 巴金说：“我不是战士！我能活到今天，并非我的勇敢，只是我相信一个真理：任何梦都是会醒的。”这就是巴金的意义，这就是他感动我们的原因。有人可以媲美，却也只数人而已。 百年岁月，几度风云，家国春秋，身难国耻，正是这样的时代造就了巴金一生的苦难和厚重。可惜不能以年龄上的简单叠加来成就厚重这个词汇，而我们所处的时代也并不苦难。但我们确乎生在乱世，金钱、权势、名利、地位……一个人心的乱世。若失去正直、良心、热情、坚持、勇敢和爱这些高尚而纯净的词汇，则我们真将面临国耻，而且，是自残。好在还有巴金，以及他一字一字写就的忏悔录。夜行的人们，凭他思想上的光芒就可以照亮旅程。 巴金已逝，再无言语。落笔成哀，顿失所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