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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声音的世界里

在声音的世界里

选自《王蒙文集》第9卷（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有改动。

我至今遗忘不了孩提时代听到过的算命瞎子吹奏的笛声。寒冷的冬夜，萧瑟的生活，一声无依无靠的笛子，哽咽抖颤，如泣如诉，表达着人生的艰难困苦、孤独凄清，轻回低转，听之泪下。不知道这算不算我这一生的第一节音乐课。

我渐渐知道，声音是世界上最奇异的东西，无影无踪，无体积无重量无定形，却又入耳牵心，移神动性，说不言之言，达意外之意，无为而无不有。

我宠爱听雨，小雨声使我感觉温顺、静穆、和平，而又缠绵、充满、无尽。中雨声使我感到活泼、跳荡、滋润，似乎这声音能带来某种新的转机、新的希望。大雨声使我壮怀激烈，威历和恐怖呼喊着豪情。而突然的风声能使我的心一下子抽紧在一起，风声雨声混在一起能使我沉醉于忧思中而又跃跃欲试。

我学着唱歌，全部的动人的歌曲似乎都带有一点感伤。即使是进行曲、谐谑①〔谐谑（xuè）〕滑稽而略带戏弄。曲，当这个歌曲被你学会，装进你的头脑，当一切都时过境迁的时候，记忆中的进行曲不是也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变得越来越温顺吗？即使是最激越、最欢快的歌曲，一个人唱起来，不也有点孤独吗？一个真正的强者，一个真正激越着和欢快着的人，未必会唱很多的歌。一个财源茂密的大亨未必会去写企业家的报告文学。一个胜利的政治家，大约不会去做特型演员演革命领袖。一个与自己的心上人过着团聚美满的夫妻生活、天长地久不分别、人丁兴盛、子孙满堂的人，也许也不会去谱写吟唱小夜曲。

莫非，艺术是属于弱者、失败者的？

我宠爱听单弦牌子曲《风雨归舟》，它似乎用闲适并带几分粗犷〔粗犷（guǎng）〕豪爽，直率。的声音吐出了心中的块垒。我宠爱听梅花大鼓《宝玉探晴雯》，绕来绕去的腔调非常含蓄，非常委婉，我总觉得用这样的曲子做背景音乐是最合适的。河南坠子的调门与唱法则富有一种幽默感，听坠子就似乎听一位热心的、大嗓门的、率真本色中流露着娇憨的小大姐的白话。戏曲中最让我动情的是河北梆子，苍凉高亢，嘶喊哭号，大吵大闹，如醉如痴。哦，我的燕赵家乡，你太压抑，又太奔放，你太古老，又太孩子气了。强刺激的河北梆子，这不就是我们自己土生土长的“滚石乐”吗？

青年时代我起先接触西洋音乐了，《桑塔露琪亚》《我的太阳》《伏尔加船夫曲》《夏天最终的一朵玫瑰》《老人河》，全部的西洋歌曲都澎湃着情潮，都拥有一种强健的欲望，哪怕这种欲望派生出很多哀痛和苦恼，哪怕是苦痛也苦痛得那样强劲。

很快地，我投身到苏联歌曲的海洋里去了。《喀秋莎》和《我们祖国多么宽阔广阔》打头，一首接一首明朗、充溢、志向、执著的苏联歌曲掀起了我心头的波浪，点燃了我青春的火焰，插上了我奋飞的双翅。苏联歌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命运的一部分。不管苏联的历史将会怎么样书写，我恒久爱这些歌曲，包括歌颂斯大林的歌，他们意味着的与其说是苏联的政治和历史，不如说是我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音乐终归不是公文，当公文失效了的时候，（尽管与一个时期的公文有关的）音乐却会留存下来，脱离开一个时期的政治社会历史规定，脱离开那时的作曲家与听众给声音附加上去的种种详细目的和详细限制，成为恒久的纪念和见证，成为恒久可以温习的感情贮藏。这样说，艺术又是属于强者的了，艺术的名字是“坚毅”，是“恒久”，正像一首苏联歌曲所唱的那样，它是“在火里不会燃烧，在水里也不会下沉”的。

说醇厚话，我的音乐学问和音乐水准并不怎么样。我不会演奏任何一样乐器，不会拿起五线谱视唱，不知道很多大音乐家的姓名与代表作。但我的确宠爱音乐，能够沉醉在我所能够观赏的声音世界中，并从中有所发觉，有所获得，有所超越、排解、升华、了悟。进入了声音的世界，我的身心如鱼得水。莫扎特使我觉得左右逢源①〔左右逢源〕比方做事情得心应手，怎样进行都很顺当。这里指观赏音乐时的一种和谐状态。，俯拾即是，行云流水。柴可夫斯基给我以深厚、愁闷而又翩翩潇洒的美。贝多芬则以他的严谨、雍容、博大、丰赡〔丰赡〕内容丰富。使我心悦诚服得喘不过气来。肖邦的钢琴协奏曲如春潮，如月华，如鲜花绚丽，如水银泻地。听了他的作品我会觉得自己更年轻，更聪慧，更自信。全部他们的作品都给我一种神圣，一种清明，一种灵魂沐浴的通畅爽洁，一种对于人生价值包括人生的一切困扰和苦痛的代价的理解和确定。听他们的作品，是我能够健康地活着、接着健康地活下去、战胜一切邪恶和干扰、工作下去、写作下去的保证和力气的源泉。

流行歌曲、通俗歌曲，也自有它的魅力。周璇、邓丽君、韦唯，以及美国的约翰?丹佛、巴芭拉，德国的尼娜，苏联的布加乔娃，西班牙的胡里奥，都有打动我的地方。我甚至于设想过，假如我当年不去搞写作，假如我去学唱通俗歌曲或者去学器乐或者去学作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