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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读书

谈读书

选自《朱光潜全集》（安徽教化出版社1993年版）。朱光潜（1897—1986），美学家，文艺理论家，翻译家。

朱光潜挚友：

中学课程很多，你自然没有很多的时间去读课外书。但是你试抚心自问：你每天真抽不出一点钟或半点钟的功夫吗？假如你每天能抽出半点钟，你每天至少可以读三四页，每月可以读一百页，到了一年也就可以读四五本书了。何况你在假期中每天断不会只能读三四页呢？你能否在课外读书，不是你有没有时间的问题，是你有没有决心的问题。

世间有很多人比你忙得多。很多人的学问都是在忙中做成的。美国有一位文学家、科学家和革命家富兰克林，幼时在印刷局里做小工，他的书都是在做工时抽暇读的。

人类学问逐天进步不止，你不努力跟着跑，便落伍退后，这固不消说，尤其要紧的是养成读书的习惯，是在学问中寻出一种爱好。你假如没有一种正常嗜好，没有一种在闲暇时可以寄予你的心神的东西，将来离开学校去做事，说不定要被恶习惯引诱。你不望见现在很多叉麻雀抽鸦片的官僚们绅商们乃至教员们，不大半由学生出身吗？你慢些鄙视他们，临到你来，再看看你的成就罢！但是你假如在读书中寻出一种趣味，你将来反抗引诱的实力比别人定要大些。这种爱好你现在不能寻出，将来永不会寻出。凡人都越老越麻木，你现在已经不像三五岁的小孩子那样新奇、那样兴味淋漓了。你长大一岁，你感觉兴味的锐敏力便须迟钝一分。达尔文在自传里曾经说过，他幼时颇好文学和音乐，壮时因为探讨生物学，把文学和音乐都丢开了，到老来他再想拿诗歌来消遣，便寻不出趣味来了。兴味要在青年时设法培育，过了正常季节，便会萎谢。比方打网球，你在中学时喜爱打，你到老都喜爱打。假如你在中学时代错过机会，后来要发展去学比登天还要难十倍。养成读书习惯也是这样。

你或许说，你在学校里终日念讲义看课本不就是读书吗？讲义课本着意在平均发展基本学问，固亦不行不读。但是你假如以为念讲义看课本，便尽读书之能事，就是大错特错。第一，学校功课门类虽多，而范围究极窄狭。你的天才或许与学校全部功课都不相近，自己在课外探讨，去发觉自己性之所近的学问。再比方你对于某种功课不感爱好，这或许并非由于性不相近，只是规定课本不合你的胃口。你假如能自己在课外发觉好书籍，你对于那种功课的爱好或许就因而深厚起来了。其次，念讲义看课本，免不掉若干拘束，想借此培育爱好，颇是难事。比方有一本小说，平常自由拿来消遣，觉得多么好玩，一旦把它拿来当课一读，用预备考试的方法去读，便不免索然寡味了。爱好要逍遥自由地不受拘束地发展，所以为培育读书爱好起见，应当从读课外书入手。

书是读不尽的，就算读尽也是无用，很多书没有一读的价值。你多读一本没有价值的书，便丢失可读一本有价值的书的时间和精力；所以你须慎加选择。你自己自然不会选择，须去就教于指责家和特地学者。我不能告知你必读的书，我能告知你不必读的书。很多人曾抱定宗旨不读现代出版的新书。因为很多流行的新书只是迎合一时社会心理，实在毫无价值，经过时代淘汰而巍然独存的书才有永久性，才值得读一遍两遍以至于多数遍。我不敢劝你完全不读新书，我却希望你特殊留意这一点，因为现代青年颇有非新书不读的风气。别的事都可以学时髦。我所指不必读的书，不是新书，是谈书的书，是值不得读其次遍的书。走进一个图书馆，你尽管望见千卷万卷的纸本子，其中真正能够称为“书”的唯恐还难上十卷百卷。你应当读的只是这十卷百卷的书。在这些书中间，你不但可以得到正确的学问，而且可以于无形中汲取高校者治学的精神和方法。这些书才能松动你的心灵，激烈你的思索。其他像“文学大纲”“科学大纲”以及杂志报章上的书评，实在都不能供你受用。你与其读千卷万卷的诗集，不如读一部《国风》或《古诗十九首》，你与其读千卷万卷谈希腊哲学的书籍，不如读一部柏拉图的《志向国》。

你或许要问我像我们中学生原委应当读些什么书呢？这个问题可不易回答。你大约记得北平京报副刊曾征求“青年必读书十种”，结果有些人所举十种尽是几何代数，有些人所举十种尽是《史记》《汉书》。这在旁人看起来似近于滑稽，而应征的人却各抱有一番大道理。原来这种征求的本意，是以一个人的标准做一切人的标准，似乎我只喜爱吃面，你就不能吃米，完全是一种错误见解。各人的天资、爱好、环境、职业不同，你怎能定出万应灵丹似的十种书，供天下多数青年读之都能感觉同样趣味、发生同样效力？

我为了写这封信给你，特地去调查了几个英日公共图书馆。他们的青年读物部最流行的书可以分为四类：（一）冒险小说和游记；（二）神话和寓言；（三）生物故事；（四）名人传记和爱国小说。有些书在国外虽流行，给中国青年读，却不非常适宜。中国学生大半是少年老成，在中学时代就喜爱像煞有介事的谈一点学理。他们──你和我自然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