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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蘑菇(2024杭州下城区模拟)

阿来

在这个电影布景般的镇子尚未兴建之前，只有河水日夜冲击愈益广袤的沙滩，这里所描述的高山峡谷，是藏族嘉绒部族栖居的地方。

在外公死了很久的一个夏天，嘉措突然想起幼年时外公说过的话。那时他上小学，羊群在草坡上散开，老人和孩子坐在一丛青的阴凉中间，看着永不知疲乏的鹰在空中飞旋，突然外公的鼻翼就像动画片中狗的鼻翼一样掀动起来并说：“你听。”但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用鼻子。”眨巴着眼睛的老头是个颇具幽默感的人。

嘉措的鼻子果真就“听”到了一股细细的清香。老头把光头俯向外孙，在他耳边低语：“静静地过去，把它们抓来。”说完他就嘿嘿地笑了。

就在十步之外，嘉措采到了三朵刚刚破土而出的蘑菇，一些薄薄的、潮湿松软的苔藓下还有东西拱动，渐渐地小小的蘑菇就露出油黑的面孔，一股清香马上充满在静谧的林间。这时，他的确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外公把蘑菇用佩刀切成片，撒上盐，在火上烤熟，细嫩无比，芳香无比。后来，两人还用羊奶煮过蘑菇，味道就更加令人难以忘怀了。现在，放羊的老人已经死了。

蘑菇在这个地区特指松茸，蘑菇季节立刻就到来了，一朵朵清香连绵的蘑菇像超现实主义的花朵一样从青树根的旁边，林间的青草底下，岩石的阴影下开放出来，到菌伞渐渐撑开，香气就渐渐消逝了，然后腐烂。代理商把冷藏保鲜设备最好的车开来，收到松茸马上运往省城，然后上飞机直抵日本，说奶油烧松茸在东京、大阪乃至巴黎是一道价值数百美金的菜肴。

哈雷请嘉措和启明吃饭，热气腾腾的锅里是去年的干蘑菇，更浓烈的香是红烧猪肉。“我倒要细致品品，”嘉措说，“品一下身价百倍的东西是个什么味道。”一阵大笑后，三个人都不说话，似乎在回想那味道。

七月的第一场夜雨飘然而至，悄然而起的夜雾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四处充满，带来了湍急溪流边潮湿山岩的气息，蘑菇幽然的香气音乐一样细弱地在林间蜿蜒流淌。

第一批蘑菇上市了，一只只放在硕大的黄叶子上，顶上粘着几根松针，一丝碧绿的苔藓。只是它们再不是镇上人可以随意享用的了，一上市就哄抬到五十元一斤。设在供销社、外贸局、冷库的收购点都声称自己是真正的代理商，它们竞相抬价，价格一下飞涨到八十元一斤。

星期天，嘉措如约和两个挚友去找蘑菇。望着他们往山坡上猛窜的背影，涌入他心头的已不是单纯的友情了。他们商定，找到一斤蘑菇就吃掉，找到两斤就卖掉一斤，买一瓶茅台酒。现在，他俩确定被超出这个想象的想象所激励，神情焦躁，汗水淋漓，却不愿把脚步稍稍放慢一点。而嘉措脚步轻松，穿过山腰结着红果的灌丛带时，他还去欣赏琥珀色的蝉蜕。

嘉措想谈谈外公，但他知道他们不感爱好。譬如外公掏出一块玉石般晶莹的盐让每只羊都舔上一口，然后叫外孙也用舌尖接触一下。要是他知道蘑菇一下身价百倍时，会感到惊异吗？外公已经死了。他的生命像某一季节的花香一样恒久消逝了。

“你外公的蘑菇在哪里？”挚友的问话打断了他的遐想。“快了。”那里鼎足而立三块白色的石英石像牧人熬茶的锅庄，外公给它起名为“仙人锅庄”。嘉措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找到了这里。三块石头依旧雪白无瑕，但一群蘑菇已经起先腐烂了。

嘉措抑制住对两个挚友的悲观，带他们去其次个地方，“初五的月亮”是白桦林环绕的一弯新月形草地，一只只乌黑的蘑菇闪耀光线，两个挚友欢跃起来，扑向草地。他们明显不知道怎样采蘑菇，他俩扑向那些高立在草丛中，张开菌伞，香气散失的大蘑菇。最好的尚掩没在浅草中的却被他们压碎了，所以，本该采到五六十斤的地方只弄到二十多斤。嘉措讲外公怎样取蜂蜜，他用柏树枝熏起轻烟，柏烟升起后，蜜蜂就不频繁进出了，再把空心草茎插进蜂巢就可以吸食蜜糖了。嘉措讲这些时，哈雷和启明一副心猿意马的样子。

他俩迫不及待地问还有没有这样的地方。“有，可我不想去了。”“为什么？”哈雷问。“算了，”启明说，“是我也想一个人发财。”“那下山去吧，比预想已经超出了十倍。”嘉措说完就掉头下山

两个挚友又返身朝山上爬去。嘉措喊：“告知你们一些名字，动动脑子会找到的。”外公给长蘑菇的地方取的名字都不太写实，而是写意的。有水潭的地方叫“镜子里的星光”；那片最幽深只间或漏进几斑阳光的树林叫“脑海”。喊完，嘉措就掉头下山，经过外公坟地时，他伫立一阵。原本不高的土丘被羊群踏平了，上面的草散发着明净爽朗的芳香。

他俩下山来了，并对嘉措做了好些辜负了他们友情的表情，但嘉措始终向他们微笑。因为他知道自己今后还须要交朋结友。他们依旧是挚友。

有时嘉措也想，他们明年还会让我去找外公的那些蘑菇吗？那我们就不是挚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