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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柏：时间的低语

我所喜欢的，是侧柏。不是那种需要你仰首惊叹、摄人心魄的美，也不是那种娇贵得需人时时呵护的柔。它太寻常了，寻常得几乎要被目光遗忘。在古老的庙宇庭阶旁，在寻常百姓的祖茔间，在寂寞的山坡与城市的隔离带上，你总能见到它。它的姿态，往往是沉默的、团簇的，像一团凝固了的、深沈的墨绿云烟，又像一位缄口的老人，披着苍然的衣冠，在风中，也在时光里，静静地立着。

你若走近它，首先触到的，怕是那股子气味。那不是花朵甜腻的招摇，也不是春草初刈后的青腥，那是一种清冽的、带着苦意的香，是树脂、木质与无数细碎鳞叶在风与光的蒸馏下，共同酿出的味道。这香气，不飘忽，有重量，沉甸甸地弥漫在周遭的空气里，仿佛能渗进你的衣褶，沁入你的肺叶，将一抹冷静的清醒，直接注入你的魂灵。炎夏里，它是一帖清凉散，能解心头的焦躁；寒冬中，它又是一炉柏子香，可温人世的薄凉。这气味，是它的语言，一种不诉诸听觉的、古老而直接的低语。

我常爱端详它的叶子。那不是一片片舒展的、脉络分明的薄片，而是亿万个微小的、叠瓦似的鳞片，紧紧地、密不透风地覆在每一根纤细的枝桠上。这些鳞叶，质地坚韧，边缘或许有些粗糙，颜色也从新发的嫩绿，到经年的苍碧，乃至一些老枝上的、近乎铜锈的褐绿。它们如此谦卑，如此团结，以一种近乎固执的秩序，构建起整个生命的繁复与茂密。你几乎找不到一片可以单独拈出来赏玩的“叶子”，它们的存在，本就是一种集体的、不可分割的宣言。这不由得让人想起那些最朴素的真理：伟大，正藏于这无穷的、细微的重复与累积之中。

而它的枝干，则是另一部深奥的经文。年轻的枝，表皮尚显平滑，是种赤褐色，带着些青春的润泽。年岁既长，那皮便开始皴裂，纵向的、深峻的沟壑布展开来，颜色也转为灰暗、沉郁，像是被无数次日升月落、风霜雨雪用无形的刻刀，一遍遍斫凿而成的浮雕。那纹理，虬结着，扭转着，时而盘曲如龙，时而奋伸如戟，每一道褶皱里，都似乎封存着一场久远的风暴，或是一个失传的故事。你用手去抚摸，触到的不是光滑，而是一种粗砺的、沙沙的质感，像在触摸时间本身那干燥而坚韧的皮肤。

是的，它的一切，似乎都在指向“时间”。于是，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随着这柏树的纹理，溯回到那片被典籍与传说照亮的、我们文化的源头里去。在那里，侧柏的身影，早已不是一种单纯的植物，它被我们的先人，用情感与想象，浸染得熠熠生辉。

它首先立于庙堂之上，是礼制的象征，是沟通人神的桥梁。《论语·八佾》中，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殷人竟以柏木为社主。社，是土地之神，是国家的根基。何以是柏？我想，正是因了它那经冬不凋、历久不腐的品性，先民从中看到了他们所祈愿的国祚——稳固、绵长、不可动摇。那社坛上的柏木，便不再是一段木头，它是一个王朝的魂，一个民族的胆，承载着对江山永固的全部虔诚。

它更森森然地，守护在陵墓之前。从帝王将相的巍巍高冢，到寻常人家的寂寂祖坟，两旁伫立的，多是这苍劲的柏树。秦始皇的陵墓上，传说便植满了松柏，欲以那长青的树木，来象征他那跨越生死的、不朽的权威。这用意，自然是霸者的雄浑。然而，在我看，这更是生者对死者的无尽怀思，是对于“永恒”最朴素、最直观的寄情。死者长已矣，而林木犹青青。那坟前的柏，是生与死之间一道温柔的界碑，它向活着的人低语：消亡并非绝对的终结，生命会以另一种形式——一种静默的、向上的、绿意盎然的形式——继续守望这片土地。它慰藉了无数哀伤的心灵，将可怕的死亡，点化成一幅庄严肃穆的、可堪凝视的风景。

而在文人的笔下，侧柏的精神又被提炼得更为精纯。它成了“贞心”与“劲节”的化身。李白《古风》其十二中有句：“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说得何等好！桃李之颜，是取悦于春日的、短暂的热闹；而松柏之孤直，却是忠于自我本性的、超越季候的风骨。它不媚俗，不迎合，只是自在地、挺拔地站着，无论身处繁华的苑囿，还是荒凉的山崖。这份“孤直”，是一种内在的、不可剥夺的尊严。后世如范仲淹，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耿介风骨；如文天祥，那“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凛然气节，其精神内核，不正是这柏树所象征的、于艰难时世中坚守的“贞”与“劲”么？它是一根矗立在历史烟云中的精神坐标。

然而，侧柏的伟大，尚不止于它在人文世界里的这些崇高寓意。若我们将眼光投向我自幼生长的那片北方山村，便会发现，它的生命，与那片土地上的生民，有着更为血肉相连、呼吸与共的关联。那是一种“用”的美学，一种在生存的严峻考验下，迸发出的、坚韧而智慧的光芒。

在我的记忆里，老家的村口就有一棵极大的侧柏。谁也说不清它的年岁，只知爷爷的爷爷小时候，它便已是那般模样。树冠如巨盖，投下满地的浓荫，树干之粗，需三个孩童合抱。它是全村的地标，是约定俗成的聚集地。夏夜，老人们摇着蒲扇，在树下讲着那些听了无数遍的、关于狐仙与侠客的古话；冬日，暖阳照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