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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帝国行省治理中的法律多元主义——基于《狄奥多西法典》地方适用条款

摘要与关键词

罗马帝国的行省治理是一个在庞大地理空间和深刻文化异质性中寻求政治统一与行政效率的恒久命题。在传统认知中，罗马法以其普适性、系统性和至高性，被视为帝国实现同质化与“罗马化”的核心工具，尤其是在帝国晚期，以《狄奥多西法典》的编纂为标志，皇权似乎正走向绝对集中与法律的强制统一。然而，这一“统一性”叙事往往遮蔽了帝国治理实践中更为复杂和务实的另一面。本文旨在挑战将《狄奥多西法典》仅仅视为一部自上而下、旨在消除差异的中央集权法典的传统观点。本文的核心目的在于，通过对法典中关于行省治理和地方实践的“地方适用条款”进行系统性的文本分析，来揭示罗马帝国晚期在行省治理中实际奉行的一种“受控的法律多元主义”。本研究采用法律史与文本诠释学的方法，重点甄别和分析法典中涉及地方习惯（consuetudo）、城市法（legesmunicipales）以及行省特有实践的条文。研究发现，《狄奥多西法典》并非试图彻底根除地方的法律多样性，而是建立了一个复杂的“等级—过滤”机制。一方面，法典以帝国敕令（lex）的绝对至上性为前提，明确禁止那些与“公共法”、“理性”或基督教“道德”相抵触的地方习惯；另一方面，它又在私法领域、税收执行和城市管理中，有条件地承认、利用甚至依赖于地方习惯与自治结构。这种“承认—规训”并用的治理策略，既是帝国面对巨大统治成本时的务实妥协，也是其将多元法律实践纳入帝国法律秩序、使其“可读”和“可控”的高级治理技术。本文的核心结论是，《狄奥多西法典》所展现的，并非一个同质化的法律平面，而是一个精心构建的、多层次的法律空间，其中“法律多元主义”作为一种受控的治理工具，被用以维系一个在文化上已然多元、在政治上却必须统一的庞大帝国。

关键词：罗马帝国，狄奥多西法典，法律多元主义，行省治理，地方习惯法

引言

罗马法，作为西方乃至世界法律传统的伟大源头之一，其留给后世的形象往往是高度统一、逻辑严密且具有普遍适用性的。从《十二铜表法》的初啼，到查士丁尼《法学汇纂》的集大成，罗马法的“罗马化”进程似乎是帝国扩张与巩一的必然伴随。特别是在罗马帝国晚期，即所谓的“专制统治”时期（Dominate），随着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的改革，帝国行政官僚体系空前强化，皇权被提升至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在这一宏观背景下，公元四三八年由东部皇帝狄奥多西二世颁布的《狄奥多西法典》，通常被视为这一中央集权与法律统一化意志的顶峰之作。该法典首次系统性地汇编了自君士坦丁大帝以来一个多世纪的帝国敕令，旨在消除法律的不确定性，强化帝国秩序，并以基督教作为帝国唯一的意识形态基础。

然而，这一“统一性”的宏大叙事，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帝国行省治理的真实图景？罗马帝国在其鼎盛时期，疆域横跨欧亚非三大洲，囊括了希腊、埃及、高卢、叙利亚、北非等在语言、文化、宗教和法律传统上截然不同的族群。帝国赖以维系的，绝不仅仅是自上而下的军事征服和法律强加。早在帝国盛期，法学家们（如盖尤斯）就已承认“万民法”与“市民法”的区别，并在实践中处理着“外来人”的法律地位问题。进入帝国晚期，尽管有了“卡拉卡拉敕令”在名义上赋予所有帝国自由民以公民权，但这是否就意味着埃及的习惯法、高卢的部落传统、希腊城邦的自治法规在一夜之间被“罗马法”所吞噬？

《狄奥多西法典》的颁布，恰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新审视这一问题的绝佳契机。如果帝国晚期的法律实践真如法典序言所宣称的那样，旨在实现“一法独尊”的“和谐”，那么法典正文中为何会充斥着大量针对“地方”、“行省”、“城市”乃至“不正当习惯”的禁令、限制或有条件的承认？正如历史学家所指出的，法律的颁布往往不是因为它所规定的秩序已经实现，而是因为它所面对的“混乱”亟待解决。法典对“地方习惯”的反复提及，本身就是地方习惯法在帝国晚里依旧保持活力的最有力证明。

因此，本研究的核心问题是：《狄奥多西法典》这部旨在巩固帝国法律统一性的法典，在多大程度上、并通过何种机制，承认、吸收或排斥了帝国行省中根深蒂固的地方习惯与法律实践？这些被我们称为“地方适用条款”的规定，如何揭示了罗马晚期帝国治理中“统一性”与“多元性”之间复杂的博弈关系？

本研究的目标在于，通过对《狄奥多西法典》中相关条文的深度诠释，来论证罗马帝国晚期的行省治理并非一种“铁板一块”的法律帝国主义，而是一种高度务实且精巧的“受控的法律多元主义”。本文主张，帝国中央的真正意图，并非不计成本地消除所有地方差异——这在技术上既不可能，在政治上也极不明智——而是要建立一种法律的“霸权”：即确保帝国敕令（Lex）的绝对优先地位，同时将庞杂的地方实践（Consuetudo）纳入一个可控的、服务于帝国统治（特别是税收和秩序）的等级框架之内。本文的结构安排如下：首先是文献综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