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眼中的欧阳修其人其词.docxVIP

蒋勋眼中的欧阳修其人其词 一我们看一个人、看一个人的作品，如果不放在一个大的背景和参照系里去看，有时候就不容易看得很明白。我以前读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觉得非常舒服，感觉特别好，真正是唇齿留香， 但仔细去看， 却又觉得都是很平常的词句，似乎没有特别精彩的地方，说不出到底好在哪儿。后来看到 蒋勋，他说： “如果‘醉翁亭’盖好，韩愈在现场的话，他大概会写怎么了解民间疾苦，如何如何；柳宗元在场，他可能会以隐喻的方式去传达关于生命的阶级性的内容。可欧阳修没有，他就是一清如水。 ”我一下恍然大悟，确实，如果 把韩愈和柳宗元的很多文章跟 《醉翁亭记》 作一个对比的话，你会发现，原来那些文章都是“载道”的，都要引出一个道理来，使人得到某种教益。而《醉翁亭记》只是写了青山绿 水间一群一清如水的人，一段轻松惬意的生活，写一种人的 身心充分舒展的状态，没有头巾气，没有官僚气，没有市侩 气，不抱怨什么，不标榜什么，素素净净，跟山间的野芳佳 木、岩穴林泉一样。用这样一种比较的视角，蒋勋看出了欧 阳修对韩柳传统的转变，他放弃韩柳文学的政治使命感，使 文学往人性化的方向走，做平凡的生活描述。 “他不要发那 么高的音，而是要发一种很平和的声音，不那么费力，有一 种从容或者自在的感觉。 ”这当然并不是说韩柳那么写就一 定不好，而是看多了那样的文字，就会有些厌烦，于是把济世的责任感暂时放下来，把声调降低一些，让激情慢慢缓和下来，去关注普通的生活状态。蒋勋把这种转变的原因归因于一个大的时代背景，那就是“澶渊之盟”后宋代长达一百多年的和平时期，文人没有那么大的压迫感，他们的心态放 松下来，觉得不一定非要讲“先天下之忧而忧” 。于是，在欧阳修的词里你可以经常看到这样的句子：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在“六幺”的歌舞声中跟大家一起玩酒令。你不觉得他是一个市长（太守），你只觉得这是一个邻家老头，一个对生命充满兴趣的 人。“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 ”在洛阳城东垂柳婆娑的郊野，大家拿着酒杯，走来走去在花间玩赏。有点像春天举行的鸡尾酒会，没有什么大事件，就是平常的 生命里一些美好的时刻，是一种雍容淡定的状态，李白那种 “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情痛饮变成了细水长流式的浅斟低 酌。这是宋代文人特有的一种悠游和潇洒。 “走下窗来笑相 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 这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女子化好妆后对着镜子仔细端 详，挽着郎君的手亲昵地问： “眉毛画得怎么样？”想要描 画一个刺绣的花样，纤手摆弄着笔管，久久不动笔，依偎着 靠在郎君身上，有些慵懒，很亲密。这是生活中幸福、可爱 的画面，是升平年代非常令人喜爱的东本。 “微雨后，薄翅 腻烟光。”当宋代文人从秦时明月、天山云海、黄云陇底、霜凄万木这样辽阔壮美的场景中收回目光，开始关注自己周围的风物，就注意到这样的小细节：在微微的细雨之后，蝴蝶的翅膀上有一层淡淡的光。这是一种不同于唐代诗人的视觉经验。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特征，而不同艺术门类之间又是相互渗透，想互影响的。蒋勋以他宽广的视野，注意到宋的民间戏曲、小说和绘画等对诗词创作的影响。如欧阳修的《南歌子·凤髻金泥带》就有很高的戏曲性，它的许多模仿人物语调和动作就非常像戏剧里的表演。它的一些 非常民俗化的文字，也不难从《传灯录》 、《白蛇传》等作品中找到相似之处。宋代的山水画创造出一种新的空间感，即一种超越听觉、视觉的辽阔空间。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 夜》，思念到最后变成 “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希望变成月亮，让自己的目光就像月光一样照着千里万里之外的那个人。在 这里，那个人就是视线的终点。但欧阳修的《踏莎行》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你的目光所及，只能看到远处的春山，但你要看的那个人却在春山之外。这种心理 上的空间感是与宋代的绘画相通的。三蒋勋还在欧阳修的词里发现了很多率性的东西、一些之前的诗人不太会去表现的内容和情感。《玉楼春》写他和一个歌妓告别。一个在官场 上混的人， 对一个风月场中的少女动了感情， 还没说出归期，竟然“未语春容先惨咽” 。他就很直接地把这种事写出来， 没有任何遮掩。在我看来，这是非常惊人的一种诚实，不像有的领导干部，明明自己包养着小三，或者经常去“天上人间”，却在大会上大谈道德修养，一本正经地要求别人“照 镜子，正衣冠” 。在《朝中措》的结尾，他写道： “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他跟旁边的人说，你们现在这么年轻，要及时行乐； 如果不珍惜， 看看我已经老成什么样子了。就跟前面对着一个少女落泪一样，他不会刻意去隐瞒，而是 很直接地呈现出来，然后用自嘲去消解。这些，都是欧阳修优美的地方、迷人的地方，它们影响了后来的苏轼等人，开创了宋代的一代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