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注音：种树郭橐驼传——柳宗元〔唐代〕.docxVIP

《种树郭橐驼传》：寓于草木间的治道智慧

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并非简单的人物传记，更非纯粹的农艺指南。它以一位长安郊外的种树能手郭橐驼为载体，巧妙地将种树之道引申至为官治民之理，成为一篇寓意深刻、发人深省的寓言体散文。其文字质朴而蕴藉，叙事简练而精辟，于平淡中见奇崛，于草木间寄深情，展现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敏锐洞察与深沉忧思。

一、郭橐驼其人其术：天生我材必有用

郭橐驼，“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因外形特征而得此绰号。他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完人”，却在种树这一平凡技艺上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其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这种“绝技”的展现，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建立在他对树木生长规律的深刻理解与尊重之上。柳宗元开篇便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虽身有残疾却身怀绝技的平民形象，暗示了真正的智慧往往蕴藏于平凡甚至看似“残缺”的个体之中，引人好奇其“术”之所在。

二、“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种树之道的核心

当有人请教其种树秘诀时，郭橐驼的回答朴素却振聋发聩：“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这便是其种树之道的总纲——“顺天致性”。具体而言，体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这是“莳”时的要点，即树苗的根要舒展，培土要平整，要用原有的旧土，捣土要结实。这是确保树木能够稳固扎根、汲取养分的基础，是对树木生长初始条件的尊重。

其二，“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栽种时要像对待子女一样细心呵护，一旦种下，就要像丢弃一样不再过多干预。这种“爱之有度，管之有方”的态度，避免了因过度关注而产生的“害之”结果。他明确指出，“他植者”的失败，往往在于“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至“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这种看似关爱实则违背树木天性的做法，只会“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

郭橐驼的智慧，在于他认识到万物皆有其“天”——即自然规律与内在本性。种树者的职责，并非以主观意志去强行改变或塑造，而是创造适宜的环境，辅助其天性的自然流露与充分发展。

三、“养人术”的深层寄寓：由种树到治民

文章的精妙之处，在于郭橐驼由“种树之道”自然过渡到“治民之理”。当问者进一步追问“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时，郭橐驼便揭示了这篇文章的真正主旨。

他指出，当官者治理百姓，往往也犯了“他植者”类似的错误：“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官吏们频繁地下达各种政令，今天督促耕种，明天勉励种植，后天又催促收割，还要百姓早早缫丝织布，抚养孩子，喂饱鸡豚。这种“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的景象，看似是勤政爱民，实则是对百姓正常生活秩序的严重干扰。百姓们“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连基本的生产生活都无法保障，更谈不上“蕃生安性”了。

因此，郭橐驼认为，“养民”与“种树”的道理是相通的。“吾问养树，得养人术。”所谓“养人术”，即是要统治者减少对百姓的无端干扰，遵循社会发展的自然规律和百姓的生活本性，让他们能够安心生产，安居乐业。这与道家“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思想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也反映了柳宗元对当时苛政扰民的不满与批判。

四、寓言的现实意义与文学价值

《种树郭橐驼传》以寓言的形式，通过一个小人物的口吻，巧妙地抨击了中唐时期赋税繁重、吏治腐败、政令苛烦的社会现实。其核心思想“顺天致性”，不仅适用于种树、治民，更具有普世的哲学意义。它提醒我们，无论是个人修养、教育子女，还是企业管理、社会治理，都应尊重客观规律，顺应事物本性，避免主观臆断和过度干预。

在文学创作上，本文人物塑造鲜明生动，郭橐驼的形象虽简朴却极具个性；叙事简洁流畅，问答之间层层深入，引人入胜；类比手法运用巧妙，以“种树”喻“治民”，深入浅出，寓意深刻。语言质朴平易，却蕴含着强大的逻辑力量和思想锋芒，体现了柳宗元散文“精裁密致，璨若珠贝”的特点。

总而言之，《种树郭橐驼传》不仅仅是一篇文学佳作，更是一面映照社会现实、启迪后世智慧的镜子。其“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的理念，穿越千年时空，至今仍能给我们带来深刻的启示：无论是治理国家、管理事务，还是为人处世，尊重规律、顺应本性、减少不必要的干预，往往是达成目标、实现和谐的关键所在。这正是柳宗元通过郭橐驼之口，留给我们的宝贵治道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