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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酒劲签合同

酒桌在中国生意场向来扮演着特殊角色。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晃出光晕，茅台的酱香混着雪茄的烟雾，推杯换盏间，甲方的领带松了半截，乙方的笑声高了八度。当第三轮敬酒结束，李建国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女儿发来的表情包——一只戴着墨镜的柴犬举着“加油”牌子。他盯着酒杯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陪老板谈生意的场景。

那年他还是个穿不合身西装的实习生，在海鲜大酒楼的包厢里，看着老板把整瓶五粮液倒进分酒器。对方是个秃顶的建材商，手指上的金戒指比桌上的龙虾还晃眼。“小李，给王总满上！”老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李建国捏着酒瓶的手抖得厉害，酒液溅在王总的白衬衫上，洇出一小片黄渍。王总却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就是实在！”后来合同签得异常顺利，老板在庆功宴上拍着他的背：“记住，在中国做买卖，酒杯里才能见真心。”

此刻，李建国坐在新开发的产业园招商中心，对面的张启明正用筷子夹起一块醉蟹。“李总，这项目要是成了，咱们就是园区的黄金搭档！”张启明的脸红得像庙里的关公，说话时酒气喷在清蒸石斑鱼上。他们已经谈了三个月，从租金价格到装修补贴，每一项都抠得像老太太算菜钱。张启明的科技公司刚完成B轮融资，急着扩张办公面积，而李建国的招商任务还差最后一个指标。

“张总，我敬您三杯。”李建国端起酒杯，杯壁上还沾着刚才碰杯时的酒珠，“第一杯，祝咱们不打不相识；第二杯，祝贵公司早日上市；第三杯……”他顿了顿，余光瞥见窗外写字楼的LED屏正滚动播放着“优化营商环境”的标语，“祝咱们明天就能把合同敲定。”

三杯白酒下肚，李建国觉得喉咙像吞了团火。张启明突然把酒杯往桌上一墩，震得骨碟叮当作响：“李总，实不相瞒，城东那个园区给的条件比你们好。”李建国心里咯噔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西装袖口——那里还留着上周陪客户钓鱼时被树枝勾出的线头。张启明却话锋一转：“但我就佩服李总您这实在劲儿！不像有些人，喝起酒来像只猫，谈生意倒像只狼。”

服务员添酒时，李建国的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妻子发来的微信：“女儿发烧了，刚喂了药。”他盯着屏幕看了三秒，把手机塞回裤袋，脸上堆起笑：“张总，您要是信得过我老李，今晚咱们就把合同签了！”张启明眼睛一亮：“好！我就喜欢李总这痛快劲儿！”他拍着桌子喊服务员拿纸笔，招商中心的值班律师匆匆赶来时，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煎饼果子。

合同条款在手机屏幕的冷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李建国眯着眼睛，看见租金支付方式那栏写着“押一付三”，比之前约定的多了一个月押金。张启明的手指在条款上戳了戳：“李总，这是我财务刚提的要求，亲兄弟明算账嘛。”酒劲涌上来，李建国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早上财务总监的叮嘱：“底线是押一付二，多一分都不能松。”

“张总，这……”他话没说完，就被张启明的酒杯堵住了嘴。“喝酒喝酒！”对方不由分说地灌了他一大口，“明天让财务对接，咱们今天只谈感情不谈工作！”李建国的视线开始模糊，张启明的脸和二十年前那个金戒指老板的脸重叠在一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行！就按张总说的办！”

签字时，钢笔在纸上洇开一个墨团，像滴在宣纸上的酒渍。张启明举着两份签好的合同哈哈大笑，李建国却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了半天，镜子里的男人眼眶通红，领带歪在一边，西装前襟还沾着刚才打翻的菜汤。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女儿的视频电话，她裹着被子，小脸红扑扑的：“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凌晨三点，李建国躺在酒店的床上，头痛得像要炸开。他摸出手机，在招商群里发了条消息：“已完成张启明公司签约。”同事们秒回的“恭喜”像潮水般涌来，他却盯着合同照片里那个歪歪扭扭的签名，突然想起大学时法律老师说的话：“醉酒状态下签订的合同，可能因意思表示不真实而无效。”

第二天早上，财务总监的电话像颗炸雷：“李建国！你怎么答应押一付三的？公司现金流怎么办？”李建国握着手机，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当时……喝多了。”总监在那头冷笑：“喝多了？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

张启明的公司最终没能按时支付租金。三个月后，李建国在产业园的咖啡厅遇见对方，张启明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换成了卡通图案。“李总，实在抱歉，资金链出了点问题。”他搅动着杯子里的拿铁，奶泡在咖啡表面画出凌乱的图案。李建国想起那天酒桌上的醉蟹，想起女儿发烧的小脸，想起合同上那个晕开的墨团。

窗外的阳光正好，几个穿着卫衣的年轻人抱着笔记本电脑从玻璃门前走过，他们的背包上挂着“拒绝996”的徽章。李建国忽然觉得，那些在酒桌上碰出的玻璃杯脆响，或许正在被键盘敲击声慢慢取代。他摸出手机，给女儿发了条微信：“今晚爸爸早点回家，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酒桌的灯光依旧璀璨，只是李建国的酒杯里，开始盛起了柠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