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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迅的创作情绪——从《风筝》谈起

鲁迅的文学作品，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他复杂而深邃的精神世界。其中蕴含的创作情绪，绝非单一的愤怒或批判，而是一种由悲悯、孤独、负罪感、决绝与彷徨交织而成的复杂心绪。短篇散文《风筝》，正是我们窥探这片情绪深海的一扇绝佳窗口。它看似平淡的叙事之下，涌动着鲁迅创作中最为核心的几种情绪潜流。

一、《风筝》：情绪的原点与多重奏

《风筝》叙述了“我”在中年时，回忆起少年时代曾粗暴地毁掉弟弟精心制作的风筝往事，心中充满了无法弥补的忏悔与沉重。

深沉的负罪感与自我解剖

《风筝》的核心情绪是一种近乎原罪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并非源于宏大的历史叙事，而是指向最亲密的家人——弟弟。当“我”满怀补救之心，希望得到弟弟的宽恕时，对方却全然忘却，这使得“我”的忏悔失去了对象，负罪感成为一种永恒的、无法卸下的精神重负。这种情绪在鲁迅创作中具有普遍性，如《狂人日记》中“我”亦在历史字缝里读出了“吃人”二字，并惊觉自己未必无意之中不在其中。这是一种将批判锋芒指向自身的、彻底的自我解剖精神。鲁迅的愤怒，首先源于对自身、对知识分子阶层无力与虚伪的清醒认知与深刻自责。

“无主名”的精神暴力与启蒙者的困境

“我”毁掉风筝的行为，是一种以“正当”和“为他好”为名的精神暴力。这种暴力没有具体的凶犯，却无处不在，它是传统观念、长者本位思想的无意识体现。鲁迅通过这一事件，揭示了封建伦理对人（尤其是儿童）天性、创造力与精神的扼杀。然而，更深的悲剧性在于，当启蒙者（“我”）醒悟并试图弥补时，受害者（弟弟）却已麻木并忘却了伤痛。这精准地隐喻了启蒙者的困境：他们怀揣唤醒大众的使命，却发现民众早已在“铁屋子”中沉睡至死，他们的呼喊要么不被理解，要么如石子投入深潭，激不起半分涟漪。这种“无人回应”的孤独与绝望，是鲁迅创作情绪中一抹沉重的底色。

无法释怀的创伤记忆

与弟弟的“全然忘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的“永远铭记”。这份创伤记忆成为了“我”精神结构的一部分。鲁迅的许多作品，如《朝花夕拾》，都显示出他对过往记忆的执着梳理。但他并非为了怀旧，而是为了从个人与民族的创伤记忆中，挖掘出病症的根源。《风筝》中的记忆，正是这样一种“执拗的低音”，它不断回响，提醒着历史的重负与变革的艰难。

二、从《风筝》辐射开的创作情绪光谱

以《风筝》为原点，我们可以勾勒出鲁迅更为广阔的情绪光谱：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悯与愤怒

这是鲁迅最广为人知的创作情绪。在《阿Q正传》、《药》、《祝福》等作品中，他对底层民众的悲惨命运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哀），但更对他们麻木、冷漠、自欺欺人的精神状态感到极致的愤懑（怒）。这种情绪是《风筝》中对弟弟“哀”与对自身及旧教育方式“怒”的扩大化。

“独战的战士”的孤独与决绝

在《这样的战士》、《过客》等作品中，鲁迅塑造了一个个在“无物之阵”中奋然前行的孤独者形象。他们明知前途是坟，却依然不停脚步。这种情绪与《风筝》中“我”无人理解的忏悔一脉相承。启蒙者先行于大众，注定是孤独的。但鲁迅的伟大在于，他并未因孤独而退缩，反而生出一种“吾更爱真理”的决绝反抗意志——“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的彷徨与怀疑

在小说集《彷徨》和散文诗集《野草》中，鲁迅展现了其思想中深刻的矛盾、怀疑与彷徨。他既怀疑启蒙的有效性，又无法放弃启蒙的立场；既感到虚无的侵袭，又坚持与虚无作战。《风筝》的结尾，“我”的沉重无处安放，只能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置身于“严冬的肃杀”中，正是这种在希望与绝望、行动与无力间徘徊的彷徨心境的真实写照。

结论

《风筝》虽篇幅短小，却如一滴晶莹的露珠，映照出鲁迅整个创作情绪的虹彩。它从最私人的、家庭内部的创伤体验出发，最终抵达了对整个民族集体无意识与启蒙困境的深刻剖析。鲁迅的创作情绪，是一种交织着负罪、悲悯、愤怒、孤独、决绝与彷徨的复杂综合体。他从不提供廉价的安慰与简单的答案，而是执着地揭开伤疤，让人们看清脓疮，并在这种近乎残酷的自我与民族解剖中，激发人们“敢于正视”的勇气。正是这种复杂而真诚的情绪力量，使得他的作品超越了时代，至今仍在叩击着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在阅读中照见自身，并思考关于自由、责任与人性的永恒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