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豆糕矮子.docVIP

绿豆糕矮子 这是一个专门卖绿豆糕的矮子。因为他的绿豆糕在本地有些小名气，所以大家就称呼他“绿豆糕矮子”。 绿豆糕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火柴盒大小一方块，吃不饱，只是一种茶点。各地都有，不稀奇的。 不过，矮子做的绿豆糕有点不一样。他的绿豆糕是圆的，并且特别的好吃：碧碧绿，油汪汪，糕的中央还透出暗乌乌的猪油细沙。咬一口，满嘴香喷喷的。吃过了，嘴巴上的油擦都擦不掉！小时候过年，我一口气吃过八块，肚子胀得饱饱的，把压岁钱都用光了，却一点都不后悔，实在是太好吃了！不像现在的，薄薄一块，干巴巴的，颜色也有点异样，像花露水。味道就更不用说了，一口上去，全粘在牙齿上，像做假牙时印模的石膏——这哪是“矮子绿豆糕”呢？虚有其名了！ 矮子姓席，名福顺。原先的绿豆糕就叫做“福顺绿豆糕”，糕面上还凸出一个“福”字。姓席的，自然不会是本地人，据说朝鲜族有这么个姓。但他的本地话却说得很好，一些冷僻的音也不会走调，只是偶尔来个亲戚，才卷了舌头。口音很怪，一个字都听不懂。他不是侏儒，只是一般的矮子。因为人胖，头又特别的大，所以就“矮”得比较明显。他是个瘪嘴，也就是倒凸牙，牙齿一咬，下牙在外。倒凸牙的人一般都不生胡子，或是胡子很淡。矮子也不例外，下巴光溜溜的。笑起来很滑稽。 矮子本来是不会卖绿豆糕的，他是正春和绸缎店很好的伙计，老板也很看得起他，逢年过节，家里有什么事情都请他相帮，随后当然就留下来吃饭，有点像自家人一样。在别的伙计眼里，他的前途自然是和他们不一样的。不料，大小姐却看上了他。 伙计与东家的小姐产生姻缘，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大小姐怎么会看上一个比自己矮半个脑袋的矮子？九香斋的三少爷不要，黄家的读书官官也不要，嘿，偏偏要上了一个矮子！ 这到底是哪一路的缘份？陶家的许多亲戚，都把这事当成了笑话。其实，大小姐自己心里明白：她小时候出过天花，虽然皮肤生得很白，又常常施点脂粉，粗看不大看得出的。问题是夫妻不能粗看，天长地久，掺不得半点假，——这些少爷公子能靠得住？想想还是矮子，一是为人厚道，二是矮子毕竟也是个缺陷。 陶老板自然会这么想，他有那么大的一家绸缎店，还怕这区区几点麻子？他是个思想很旧的父亲，旧得宁可不要女儿，也不让一步。他只一句话：出去了，就不要回来！ 矮子就这样在心里握紧了拳头，做起了“福顺绿豆糕”的生意。 他的积蓄不是很多，加上大小姐的一个戒指和一副耳环，说什么也开不起一个铺子。好在有两条结实的腿，他可以串街走巷地叫卖：把一个装着绿豆糕的圆盘顶在头上，一手扶着，一手拿着一块竹爿；他的腰上还挂着一段尺把长的竹筒。每次叫喊之前，他总要先骑马似地打两下毛竹筒，笃笃，才提起嗓子： 福顺——绿豆——糕！ 他的声音有点尖，而卖绿豆糕通常是在上午十点，或下午三点，弄堂里很静，只有几个不声不响的老婆婆在自家门口理小菜，所以声音很流畅，能穿过整整的一条弄堂。 对这个声音最敏感的，当然是那些小孩子。他们往往是在这个声音还很远的时候，就急忙放下手里的弹珠，或一副馋相奔出门去张望，或拉着正在做针线的外婆“呜哩呜哩”地吵。大人有时想省几个钱，却总是省不了，就一面撩起包衫往里袄掏钱，一面却在心里骂：这个死人矮子又来了！ 其次是三井弄的傅家婆婆。她家有一只红木挂钟，却老是走不动，要用竹竿去拨。她每次烧饭，都是听到矮子那尖尖的叫喊声后，才去井边淘米。有一次矮子家里来了个亲戚，就不出门，害得傅家婆婆都忘了烧中饭。小孩子放学回来，嘭地一脚踢进门，她还怔了怔，问：今儿这么早就放学啦？ 除了这一声尖尖的叫喊，矮子不大说话，不嘻嘻哈哈。他还保持一点正春和绸缎店伙计的风度，不像别的小生意人那么油嘴滑舌。遇事也大方，碰上小孩子手心里摊开两分钱（还差一分），明知是受贪小的大人指唆，他也只是笑一笑，不声不响地给了。 有人来买绿豆糕，通常是好几家，他就地勾起一条腿做支架，然后从头顶上拿下圆盘。他的腿功很好，不管买客多少，时间多久，勾起的腿始终平平稳稳，站着的那条也不会抖一抖。沈家老二给偷偷算过，最长时居然有十七分钟。沈家老二练了三、四年的拳头，手臂和腿上的肌肉都很大，飞、踢、打样样漂亮，就这“金鸡独立”只四、五分钟。 时常有买客听见时晚了，或是手上的活一时放不下，等开出楼窗探出头去，矮子已快要走到弄堂口了。身边的孩子在吵，皱起眉头拍打几下，还是不行。心一急，就朝窗外乱喊起来： 矮子！绿豆糕！ 大概是“矮子”比“福顺”要好上口，或是更形象一些，叫着叫着就走了样。不过，矮子也不会在意——他本来就是个矮子，不叫他“矮子”也不会高起来。再说，他是做生意的，只要上口就好。所以，后来干脆自己也改了口，觉得“矮子绿豆糕”反而要叫得响。比如：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德州的“叫化子鸡”，还是本地的“瞎子肉锟钝”等等。不过矮子不善于油嘴，起先几次很难开口，笃笃两下后，油光光的脸总要忍不住笑一下，才提起嗓门：矮子